我在第一次見大帥的時候,自以爲已經不是小混混了,其實骨子裡還是個混混,所以我能輕易說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類的漂亮話。經過沙場之後,看着鮮血從身體裡噴涌而出,看着一條條生命隨風而去,我真正知道了軍旅的沉重。
所以,這次再回到軍營,我下了決心。
大帥說師父會因爲我的決定而欣慰,我不敢確定。但是我記得師父說過:“止戈方爲武。”我相信師父在天之靈會保佑我。
我坐在當日的酒樓之上,手裡端着一杯茶。這樣日子會過得很快,往往一杯茶喝完,天色已經暗了。晚上自然更容易打發,只消一卷兵書就能讓我看到火燭滴盡。
日子過得快了,人也會麻木。大帥派人請我去大帳的時候,我還以爲有什麼軍情。
“布明,你我份屬同僚,我卻長你三十歲,若是你看得起我這個晚年喪子的垂死之人,收下吧。”大帥拿出一個紅紙包。
我當然接過紙包,裡面是兩三枚銅錢。
這是過年的喜錢,家長在除夕之夜交給孩子,讓他們在新年中平平安安。
我喉嚨有些哽咽,攏入袖裡,深深鞠躬以代磕頭。
不一會,將軍們都來了,按班坐下。
大帥清了清喉嚨,朗聲道:“諸將軍,我軍先鋒於年內奪回陽關,京師歡慶三日爲我等勇士慶功。聖上龍顏大悅,着戶部加發恩餉百萬兩,犒勞衆將士。”
將軍們一個個笑顏逐開。
“另,論功行賞,鳳尾營統領王寶兒。”
“末將在。”王寶兒站了起來,行了軍禮。
“汝敢爲誘餌,深入敵陣,中伏而不亂,兵退而不散,謹持軍令一絲不苟,當得首功。”大帥一拍手,身旁的親兵捧着一套戰甲向前一步。
我不認識那套盔甲,將軍中卻多有認識的。
“百戰!”有人輕輕叫出戰甲的名字。
“大帥,末將有一言,不得不說。”王寶兒看了一眼戰甲,嚥了咽口水。
“說。”大帥和顏道。
“末將所率之兵皆是史將軍部曲。史將軍屈於酒桶,奮勇殺敵,論功當在末將之上。”王寶兒頓了頓,看了我一眼,道,“此番獲勝,全靠布明先生運籌帷幄,首功非布明先生不可!”
帳中氣氛冷了起來,冷得和帳外的空氣一樣。
“大帥!末將也以爲,首功非布先生莫屬。”史君毅也立了起來。
大帥的臉色開始陰沉。
“呵呵,此番作戰,一靠衆將士效命,二爲李渾輕敵。學生實在不敢貪天之功。同樣的計略,若是金將軍來用,李渾必定不信。所以,學生只是投機而已,實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我笑着打破僵局,“不過,大帥,這百戰甲可有什麼來歷?學生孤陋寡聞,不曾得知。”
大帥抿了抿嘴角,道:“本帥十五從軍,此甲乃是太祖武皇帝親賜。本帥着此甲,歷經大戰五十四,小戰無數,故稱百戰甲。”
“恭喜王將軍,得此寶甲,更當英勇無敵,所向披靡。”我拱手朝王寶兒恭賀道。
“謝,謝先生。謝大帥賜甲。”王寶兒見我如此,又實在不敢違抗大帥,低着頭上前領了戰甲。
“正德營史校尉。”
“末將在。”
“汝練兵有方,五百人肅清陽關,勇氣可嘉。賜刀。”大帥一揮手,親兵雙手捧着一把墨綠刀鞘的指揮刀送到史君毅面前。
史君毅雙手接過戰刀,拔刀出鞘,一陣寒氣在大帳內瀰漫開來。
“追命……”帳內武將議論紛紛。
史君毅豎刀胸前,行持刀禮,謝了大帥。
“凡參與此役的戰士,發五兩恩餉。凡受傷者,加發二兩。凡殘肢者,加發十兩。凡捐軀者,家中尚有兄弟的,加發二十兩,獨子加發三十兩。不得有誤。”大帥下令道。
衆將應命。
“今日乃是除夕,我等爲國效力,戍守西陲,責任重大。爲家鄉父老不遭逆賊蹂躪,我等雖死不辭。今夜守衛加兩班,防叛軍偷襲。不當班者,可以飲酒三碗,開賭。今夜當班者,從明日起休息三日,可飲酒。”
軍令傳出帳外,帳外歡聲雷動。
帳內將帥只共飲一碗,算是同樂,便紛紛退了出去,找尋各自的部曲去了。
“布明,你來。”
大帥帶着我來到副帳,遣退了推車的親兵,小心地打開一個檀木箱。
裡面該是我的獎賞。
“這套衣冠是國老當年最喜歡穿的。每逢大戰,國老必穿此衣,手持羽扇立於高處。風姿翩翩,宛若天人。”大帥嘆了口氣,“我早就想歸還於你,還是等了這麼久。”
我捧起衣服,輕輕抖開,看得出,師父當年的身材的確修長挺拔。
“謝大帥。”我頓了頓,“不過學生到現在都還不明白,爲何當日大帥能認出學生,且知道學生乃是國老的徒弟。”
“李哲存仗着自己是皇叔,橫行朝野,囚禁國老,朝中有耳聞者不少,敢於直面的卻沒有。”大帥一頓,“我也如此。”
我嘆了口氣。
“我知道國老病危之後就打算找你,你走得倒快。”大帥苦笑。
“師父騙李哲存中了毒,使李哲存不敢用強。他仙逝之後就嚇不住李哲存了,所以讓我早走。”
“聽說李哲存在找一部天書,能修成大羅金仙,可是真的?”
“恐怕也是師父誆騙李哲存的故事吧,師父並未跟我提過。”我捧着衣服答道。
“原來如此,我就不信鬼神之說。李哲存也是養尊處優只欠長生,纔會被誑了進去。”大帥笑道。
我也陪着笑了笑,道:“師父當年想必名聲太甚,故以說他是神人都有人信。學生幼年時,曾聽市井故事,都說師父是天降戰神,助我大越得了天下,歸天覆職了。”
“想國老當年,唉,千言萬語都不足繪其神采萬一啊。”大帥深吸一口氣,“你今年也剛好二十六歲,可知道國老的成名之戰?”
我輕輕搖了搖頭:“師父給我講過許多名戰,卻不肯講自己的往事。”
“或許國老另有深意,不過那戰天下皆知,我說給你聽也算不得泄密。”大帥閉目沉思片刻,“前朝末年,吳哀宗窮兵黷武,民不聊生,天下義軍數起,盜賊橫行。太祖武皇帝本是前朝淮南路經略使,統轄淮南軍政。”
“太祖皇帝不拘於愚忠,起兵討伐獨夫,解民倒懸。國老虛先生順天應命,輔佐龍駕,時年二十六歲。天下皆笑太祖手下無人,啓用少年,太祖皇帝不爲所動。前朝通緒十八年,老吳將死,義軍之中卻起了紛爭。”
“當時兵勢最勁者並非太祖皇帝,而是從隴西起兵的武炳坤。通緒十八年,武炳坤率五十萬大軍伐我淮南根本之地,太祖皇帝領十萬甲士,駐守瞿陽迎戰。當時武炳坤手下大將如雲,謀士如雨。勇將如先鋒將軍楊子慶,韋康、韋壽,軍師如文濟、田沛,皆是一時俊傑。且瞿陽只是中城,五倍之衆攻之必克,天下人都道武軍必勝。”
“通緒十八年末,也是年關,國老臨陣遣將,用大將軍王綸,五千騎兵破武炳坤先鋒將軍楊子慶,一擊而還,我軍士氣大振。武炳坤揮中軍急進,國老伏在櫟陽的三千奇兵又一把火燒了三萬擔糧草。”
“趁武軍軍心晃盪之際,我朝大帥楊可徵奉命領兵三萬,以班爲數,布金戈魚鱗陣破武炳坤中軍二十萬!武炳坤北上青吉城,國老卻早已料敵佔先,於雲林道布五萬伏兵,由名將趙誠、徐輝統領,盡吞武軍敗卒。當夜火箭如飛,火油如雨,十萬武軍死傷無算。十年後,我從雲林道投軍,山石之上盡是焦黑。”
我聽得熱血彭湃。相傳楊子慶乃是手提銅錘的勇漢,王綸更是手持丈八長矛的名將,這些赫赫有名的將軍居然都在師父手下性命相搏。另有大帥楊可徵,年過五十還能揮六十二斤的大刀斬敵於馬上,至於趙誠、徐輝二將更是從小聽熟的大將軍。
“此戰歷時四月,我方十萬迎敵,停戰之後反激增至六十萬,天下大勢由此而變。武軍一蹶不振,終於通緒二十三年投降王統。大越天下,國老真是功不可沒啊!”大帥嘆道。
“亂世出英雄,若非亂世,師父也未必會名垂千古。”我撫着膝上的舊衣。
“唉,大越之悲,只知戰神虛公,卻不知虛先生於內政也具非凡識略,釐定金制、稅制,國庫豐滿,亦都是國老的不世之功啊。”大帥嘆道。
我有些無奈,李哲存的勢力已然大到連大帥都不敢動他的地步。
“太祖皇帝或許爲人矇蔽,那太宗皇帝呢?”我問。
“李哲存乃是太宗皇帝的親弟。我估計,他正是以囚禁國老作爲不爭皇位的條件,是故太宗皇帝不欲插手。現在聖上對李哲存更是寵幸有加,朝中百官大半都是其黨羽,越發難動他分毫。”
大帥嘆息聲聲,我只是撫着師父的舊衣。這些傳奇人物,永遠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或許這套舊衣是唯一我所能及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