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種酒在我的腸胃裡混和,後勁十足。從金繡程宿營裡回去的時候我已經不記得是白天還是晚上,等我醒後,戚肩告訴我,我已經昏睡三天了。
我搖了搖還漲痛的腦袋,下定決心日後不管金繡程說什麼也不能和他拼酒了。
“大帥找過我嗎?”我用鹽水漱了口,問戚肩。
“大帥沒找過先生,倒是金將軍來過幾次,還給先生送來了醒酒藥。”
我應了一聲,頭皮發麻,喝了那麼多酒,他居然沒有事。
今天太陽分外好,我讓戚肩推我在陽光中停下,深深吸了口氣,伸了伸懶腰。
“布先生。”遠遠有人叫我。
我朝那邊望過去,原來是鄭歡。自從金城一別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現在見到了,第一個想到的卻是李渾的小女兒。
我揮了揮手,算是迴應。
鄭歡朝我跑了過來,道:“布先生,可有空嗎?”
我有些詫異,問他:“鄭將軍有事嗎?”
“沒,沒什麼,只是想請先生去指教一下正威營的操練。”鄭歡強笑道。
我點了點頭,心裡已經明白了鄭歡的言下之意。
陽關內有三個校場,每個都能容納五千兵士。各部將軍輪流使用,今天剛好輪到鄭歡的正威營。鄭歡長得眉清目秀,卻總讓人覺得靠不住,所以我纔將偷襲陽光的任務交給了史君毅。
“那個胡女如何了?”我悄悄問鄭歡。
鄭歡微微打顫,道:“意外落水,已經死了。”
怎麼會莫名其妙發生意外的?我有些懷疑,卻淡淡道:“死了也好,一了百了,鄭將軍成家了嗎?”
“已經訂了婚期,等班師後就迎娶過門。”鄭歡說得有些無奈,也是要到校場了,急忙錯開話題,笑道:“布先生等下可要好好看看我正威營的雄風。”
“拭目以待。”我也笑了。
我們到的時候,校場裡已經站滿了軍士。或手持大刀,或手持長矛,還有盾牌手和弩弓手,井然有序。
鄭歡沒有帶我從點將臺後面的小門進去,而是從轅門進入校場,如此一來便要穿過陣列,我當然不會不明白鄭歡的意思。一把把寒刀一直待我要撞上去了才收起,顯然是對我選了正德營的報復。
鄭歡顯然想告訴我,正威營絲毫不比正德營差。兵士們的陣型無懈可擊,變陣準確,五千人中連一個走錯的都沒有。演練陣型之後便是對練,兩人一組,模擬戰時的捉對廝殺。兵器雖換了木製的,卻絲毫不減殺氣。
看完了對練,日頭已經偏西,校場上一片霧氣,都是兵士身上發出的熱氣。
“還有麼?小心兵士着涼。”我好意道。
或許是我的話刺激了鄭歡,鄭歡當即朗聲衝全場吼道:“布先生擔心你們着涼,我們會嗎!”
“不會!”
五千人齊聲回答我。
“我們比正德營差嗎!”鄭歡的聲音傳出很遠,因爲校場上連喘息聲都沒有。
“不!”
“正德營得了陽關,我們服嗎!”
“不服!”
“鄭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泥塑也有三分火氣,何況我還是個年輕人。
“布先生!小將只想知道,爲什麼襲陽關的是史君毅不是我正威營!”鄭歡最後一句話是向全場喊的,正如一滴水落入油鍋,五千個抱怨的聲音紛紛響了起來。
戚肩大概有些害怕,拉着輪椅退了兩步。
“鄭將軍,你從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各部各盡其能方能克敵制勝,這麼做太過了些吧?”我質問鄭歡。
“布先生,你可知道舉國精銳是哪一支?御林軍?禁衛軍?都不是!”鄭歡舉起的手猛地落下,“是正威營!前朝通緒二十年,太祖武皇帝親賜吊睛白虎軍棋立營,賜正字號。永安二年,陽關血戰,正威營隸屬楊可徵大帥麾下,全營一萬兩千四百士,號稱鐵盾,阻敵高建成部十萬人,三天四夜,全營死傷十之八九,未退一步!太宗皇帝賜威字號。小將鄭歡乃是正威營第七任統領,此番再戰陽關,我正威威儀何存?我正威還有何臉面踏上陽關土地!”
校場上甚至傳來了哭聲。
我不知所措,只能強做鎮靜,好言勸道:“平西並非一日之功,將軍何愁沒有戰功?”
“呸!我愁戰功!”鄭歡憤然扯下皮甲,拉開衣襟,露出一道道傷痕,“我愁戰功?”
“鄭歡!你怎能和先生,如、如此說話!”戚肩叫道,雖然聲音打顫。
“本將大小三十四戰,你是什麼東西!”鄭歡罵的是戚肩,我卻聽出了指桑罵槐的味道。
“來人!”鄭歡喝道,“以下犯上,斬!”
“不可!”我叫道。
兩旁的刀斧手已經拉了戚肩往斷頭臺去了,絲毫沒有理會我的聲音。
“住手!”轅門傳來一聲暴喝,是史君毅。
刀斧手停下腳步,依舊牢牢抓着戚肩。
“鄭歡,你反了不成!”史君毅大步上了點將臺。
看到他,我的心放下大半,卻也擔心仇人相見更加火上澆油。
“你莫非想管到我頭上?史統領!”
“布先生乃是大帥幕僚,你敢對他不敬?”
“哼,不知布先生居幾品幾班?再者,我鄭歡何時對先生不敬?”
“你……”史君毅不善言辭,轉目掃去,指着戚肩道,“放了他!”
“此人以下犯上,我依大帥軍法,處斬此人,並不爲過!”鄭歡頂了回去。
“你別一錯再錯!”
“我哪裡錯了!”鄭歡轉向校場,“兄弟們,我鄭歡哪裡錯了!”
“將軍!將軍!將軍!……”
校場呼聲如雷,都是鄭歡的人,自然不會有人向外。
“你們幹嗎!閃開!”一匹白馬闖入校場。
白馬上是一員小將,不過二十有餘,身着白甲,手持白色長槍,呼喝間已經點倒了幾名兵士。他身後跟着一夥兵士,也拔刀衝了進來。
“史將軍!末將來了。”轉眼間,白馬小將已經衝到了點將臺前。
“蔡濤!你這是幹嗎!”史君毅想來也是怕越發不可收拾,衝着小將吼道。
小將一愣,道:“末將聽說……”
“聽說個屁!都給我回去!”史君毅也火了。
“正德營欺我正威無人嗎?”鄭歡罵道,“正威營下可有人應戰!”
“末將盛存恩,請戰!”
“鄭歡你還嫌鬧得不夠嗎?”史君毅大罵。
還沒等他罵完,盛存恩已經搶上戰馬,持大刀朝蔡濤衝去。
正威營兵散開一個大圈,留出一片空地給兩位戰將。
長槍點點寒星,如同雨落。
大刀片片銀光,如同鐵幕。
兩人鬥了幾合,未分勝負。
“正德營的殺人啦!”突然有人喊了起來,全場暴亂。
史君毅和鄭歡都壓制不了如此大的變亂,吼出的每一句都在瞬間被下面的人聲淹沒。亂上加亂的是轅門外居然又衝來一批正德營的兵士,各個手持兵器,融入混亂之中。
我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呆呆坐着,看着史君毅和鄭歡跳入人羣,爲人羣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