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幾天之後,張屏收到了蘭珏的回信,看着信上寥寥的那兩行字,張屏沉思許久。

他翻查縣誌,無意中發現,辜家莊在多年前曾經出過一個參加會試的試子,名叫辜清章,與蘭珏和上一任沐天郡知府、如今的御史劉知薈是同科。

縣誌中記錄,辜清章參加會試時,還不到十九歲,縣試和郡試都是第二名,但就卒於會試那年。縣誌中沒有記錄辜清章會試取得的名次,可見他是榜上無名。不知道他是死在會試前還是會試後。

根據張屏收集來的資料,辜家莊一向孤立避世,檔錄中,之前和之後,都沒有辜家莊人蔘加科舉的記錄,辜清章是唯一一個。

而在劉知薈編纂的縣誌中,將辜清章的名字抹掉了,只記錄了郡試中選名單中,有一個“辜生”,夾在一大堆郡試中選的名單中,沒有列出名錄標註籍貫,到了會試時,僅僅寫了一句,這一年無人中選。

張屏覺得有古怪,前任知府劉知薈主持編纂的這部縣誌,厚厚數冊,比起之前的縣誌,記錄都詳細了很多,顯然劉知薈喜愛考據史料,添東補西,卻在涉及辜家莊和辜清章時,能省則省,能刪則刪,與他的作風不符。

那一屆的會試,狀元正是劉知薈,探花是蘭珏。

蘭珏的回信到了後沒兩天,陶周風的回信也來了。

厚厚一摞紙,寫滿了陶周風對張屏這個學生的關懷和諄諄教誨。張屏心頭一暖,他打小沒爹孃,在道觀中長大。除了把他養大,已經作古的觀主道長,陶周風是最深切關心他的長輩。

在陶周風的大堆教誨中,張屏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向陶周風請教曰,自己不懂得編纂地方誌,有了劉知府的版本珠玉在前,更加惶恐,不知道每次翻編地方誌,有沒有什麼規定,一般縣誌是幾年重修一次,倘若在宜平縣做久了,是否會出現重修兩次的事情。

陶周風在回信中說,地方誌本朝例制是每十到十五年重修一次,重修之時,會預留下頁數,記錄以後每年發生的大事。劉知薈那次的重修,就已經打破了規矩,是他上書朝廷,說之前沐天郡的地方誌多有疏漏,請求重修的。

至於邵知縣又破例讓張屏重修縣誌到底是什麼用意,陶周風唯恐張屏揣度之後,與邵知縣之間產生芥蒂,所以繞了過去,找了一堆理由,消除張屏往這方面想的念頭。

目前資料不算多,張屏不想輕易斷定什麼。他只想在辜清章身上再多挖挖。

自從和張屏說了自己的奇遇之後,陳籌每天比以往更勤地在張屏身邊轉悠,探聽他查到了哪一步。

張屏在卷宗庫裡翻找辜清章的記錄,陳籌就晃在附近,扒了扒張屏桌上的紙堆,看到張屏在一張白紙上寫下的兩個名字——辜清章、劉知薈。

陳籌目光灼灼地問:“噯,張兄,你爲什麼把劉御史的名字,跟一個姓辜的寫在一起?難道你懷疑其中有關聯?”

張屏沒吭聲。

陳籌又道:“你要是想查這個劉御史,問問蘭大人說不定能問出來,他和蘭大人是對頭。呃,也不能說是對頭吧,他們這樣的人物,就算心裡恨得想把對方咬死,見面也一團和氣,只能講……他倆之間,不怎麼得勁。”

張屏猛然回過身:“嗯?”

陳籌看看他放空的眼神,道:“不會吧,京城人人都聽說過的事兒,你不知道?”

張屏搖頭:“不知道。”

陳籌一時得意,斟了杯茶,抿了兩口,方纔慢悠悠地道:“要說這位劉大人和蘭大人的樑子,可結得夠久了,他兩人是同科,據說當年殿試的時候,本來應該是蘭大人中狀元。但可惜蘭大人長得太好了,年紀又輕,先帝看了之後說,這樣的人不做探花,上哪裡還找個比他更合適的探花?所以蘭大人就成探花了,你說虧不?

“還有一說是,蘭大人的家世不好,做狀元不合適,所以用了劉大人和另外一人壓着他,長相就是個藉口,想來也對,要是蘭大人跟今年那柳桐倚一樣的出身,哪怕他長得再漂亮,其他人都跟廟裡的門神似的,也不能就狀元做不成,降成探花了。劉大人呢,因爲蘭大人被硬壓了兩頭,他才做了狀元,心裡也不得勁,兩人之間就有點那啥了。

“後來蘭大人娶了柳太傅家的小姐,聽說是柳小姐硬要跟他的,柳老太傅不願意,看似蘭大人攀上了個厲害的老丈杆子,其實在朝廷裡反而天天被老丈杆子壓着。劉大人比他升得快,先是做了實權知府,後來回朝廷也都是吃香官職,蘭大人等到柳老太傅歸西了,好不容易纔熬到禮部的二把手。劉知薈現在是御史,官職比他大了半階。唉,不過這二位,都是人物……”

張屏等陳籌唏噓完,立刻問:“那你聽說過辜清章這個人沒?”

陳籌一臉茫然搖搖頭。

張屏身爲宜平縣丞,想查一個數年前參加縣試的考生,還算容易。

雖然在縣誌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紀輕,縣試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會對他印象深刻。

宜平縣例制,科考治學的事宜由知縣親自主持。邵知縣上一任的孔知縣已病故。那任的朱縣丞又跟着邵知縣幹了兩年,後來身體不好,告老還鄉。他的老家不遠,就在宜平縣旁邊的左安縣的五十鋪鄉。

張屏連夜趕出了縣誌的卷首,把縣境圖重新畫過,去向邵知縣請假。

邵知縣因最近張屏與上面往來的那幾封信,覺得有必要與他的關係再親近些,立刻准假這是必須的,准假後,又看着張屏血紅的兩個眼珠說:“芹墉賢弟,做事不用這麼趕,編纂縣誌固然不能馬虎,可要把你忙壞了,損失更大啊。”

還抓住張屏的手,拍了拍。

張屏手微微顫了一下,趕緊謝過邵知縣,回房簡單收拾了收拾。

張屏一個縣丞,公然跑到別縣去不大好,所以沒敢用縣衙的馬車,陳籌到街上僱了一輛車,張屏這趟去別縣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五十鋪鄉在宜平縣境邊緣,靠近左安縣。天快黑時就到了,張屏和陳籌先在五十鋪鄉路口的一家客棧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聽了一下,方纔找到朱縣丞家中。

朱家算此鄉最風光的大戶,一道白牆圍起一個頗大的院子,內裡屋脊縱橫,張屏叩了叩門環,隱隱聽見狗叫,約盞茶工夫,纔有個後生慢吞吞開了門,縮着脖子將張屏和陳籌打量了一下,見他二人都穿着長衫,未敢怠慢,問:“二位找哪個?”

張屏道:“學生姓張,宜平縣來,想找前宜平縣丞朱員外,有事請教。”

後生立刻閃身,讓張屏和陳籌進去。

庭院寬闊,搭着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擱着大水缸,雞鳴犬吠,濃濃的農家氣象。

後生向着院裡一仰脖吼道:“有人找舅爺!宜平縣來的!”

遙遙有人應了一聲,是個女子的聲音。

陳籌道:“原來小哥竟是朱縣丞的貴親。”

後生咧嘴道:“是我親舅爺,舅爺這兩年身子不大中了,我就過來幫幫忙。”一面說,一面領着張屏和陳籌過了一道月門,又仰脖喊道,“能進麼?”

又是女子的聲音應道:“能!”

後生轉身指着一道廂房:“舅爺就在裡面,你們來肯定有急事,直接過去吧。”

陳籌低聲向張屏笑道:“農家風情,甚是有趣。”

後生已經奔到了廂房門前,砰砰敲了兩下,一把推開,向張屏和陳籌招手道:“來。”

張屏走過去,隱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嗔道:“來什麼來,再學不會規矩說話,哥哥看不慣你,我可沒辦法了!”

後生嘿嘿笑了一聲,將張屏和陳籌讓進廂房,屋內一股藥香,一架屏風上人影綽綽,想必是方纔那說話的女子閃在其後。靠牆的一張大牀上躺着一個老者,後生走到牀邊連聲喊:“舅爺,宜平縣來的人,找你有事!”

老者大咳了幾聲,後生扶着他顫巍巍坐起。張屏到牀邊見禮,說明來意。老者閉着眼,深深喘了兩口氣,啞聲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塗了,也記得他,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慢慢睜開眼,看向張屏道,“張大人想必是科舉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禍麼?”

張屏沒費勁想答案,直接道:“請朱大人指教。”

朱縣丞又咳嗽兩聲,長喘了一口氣:“四福和四禍,指的乃同樣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橫財、妻娶嬌娥。”

陳籌插話道:“這四件都是天大的福氣,怎麼能是禍?”

朱縣丞道:“這四樁但凡能趕上一樁,的確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陰陽,講究個均衡之數。此長則彼消,折去了這麼多的福氣,可不會有禍?”

張屏道:“朱大人說得極有道理。”

朱縣丞大咳幾聲,嘶啞道:“老夫可說不出這樣一番道理,是有人和我說過這些話,我記下了。說此話的人,就是辜清章。”

朱縣丞道,當年,辜清章剛報名參加縣試時,他便留意了此生。辜家莊一向孤立避世,竟有個後生主動參加科舉,算是一件稀罕事。朱縣丞見他年紀輕,在他報名的時候,有意考了他一考,結果辜清章的談吐學識,都大出他所料。

待到縣試閱卷的時候,朱縣丞又覺得這個學生很古怪,考第一名的那個學生,應答見解都遠遠不如辜清章,但是偏偏辜清章的卷子答錯了幾題,倒像是他故意不想考第一一樣。

朱縣丞心存疑惑,在發榜領取郡試資格時,有意泛泛試探辜清章,問他沒得第一,是否不甘,辜清章笑嘻嘻地說,第二剛剛好。

等到郡試成績出來,辜清章又是第二。他這個第二,已經是給宜平縣爭光了。宜平縣郡試有五個學生獲得了參加會試的資格,是沐天郡之首,孔知縣大大長了面子,親自設宴替這五個學生慶祝。

辜清章是名次最高的一個,坐在最上首,但整個席間都悶悶不樂,朱縣丞忍不住又去問他,難道這次得了第二,竟然不甘了。

辜清章愁眉苦臉道,不是,這個第二,還是太高了。

陳籌不禁道:“這個姓辜的有點裝吧,考了第二,他嫌名次高,這話讓考不上的人聽到了該怎麼活?”有時候過分的謙虛,亦是一種自誇和炫耀。

朱縣丞道,他也是這般和辜清章說了,問他是否在自誇,然後,辜清章就講了這四福四禍。

“後來,老夫忽然聽說他沒了,就想起他當日和我說話時的神情語氣,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是這個結果一樣。”

陳籌忍不住又插話:“也可能,只是碰巧了。”

這個姓辜的當日故作謙虛,沒想到後來真的夭亡了,搞得好像應驗一般,看來人還是要少說點喪氣話。

朱縣丞又咳嗽許久,方纔搖搖頭:“老夫也不知道……但張大人特意從宜平來問我,是否關於辜清章,有什麼疑惑?”

張屏道:“學生奉命重新編撰縣誌,因昔年辜家莊一事和辜清章此人相關,上一編縣誌上都記載寥寥,似有隱晦,心存疑惑,故而前來問詢。如果有什麼忌諱,也好避開。”

朱縣丞長喘幾聲:“唉,辜家莊,後來突然就鬧了瘟疫,一個村子都沒了。當日我們還道,是不是這個村裡的人天生身上就帶着什麼病,辜清章先死了幾年,他們村子就一起發病了。這村子古怪,當年辜清章縣試郡試中了,多大的喜事,擱在平常人家都能放半個月鞭炮,結果送喜報的人連村子都沒進去,就被攆出來了,那些人說,辜家莊說辜清章壞了他們村子的規矩,已經不認他了,他不再是辜家莊的人。”

陳籌咂咂舌:“原來真不是裝,只是一脈相承的古怪。”

朱縣丞咳了又咳,那後生端水來喂他,張屏見他體力不支,不便再多打擾,又寥寥問了幾句,就要告辭。

告辭前,張屏又問道:“敢問朱大人,當年辜家莊瘟疫,前往救治的大夫與兵丁可有感染?”

朱縣丞閉着眼點頭:“有……不少……先知縣大人與老夫亦曾到過那裡,回來後也有些不適,吃了幾帖藥好了,但身體從那之後就不如以前了。唉,老夫怕出不了今年年裡了……”

那後生立刻道:“舅爺說哪裡話,昨天王郎中還和我說,要是這服藥吃完您老還不好,就讓我拿棍子抽他。”

朱縣丞閉眼笑了笑,又搖搖頭。

屏風後,有女子低低的抽泣聲。

離開朱家,張屏和陳籌又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棧內,客棧幫他們找了一輛馬車送他們回到宜平縣城門外。

往城門內走時,陳籌忽然道:“張兄,要按照今天那位朱縣丞的說法,你我這樣多磨多難的,倒不用擔心什麼橫禍。”

張屏嗯了一聲。

停了片刻,陳籌又愁眉深鎖道:“張兄,是不是我之前有過那番奇遇,折損了運道,這次才上不得榜?”

張屏沉默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我不信這。”

陳籌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回到縣衙內,小雜役遠遠就向張屏諂媚笑道:“張大人回來了?又有一封京城急信。”雙手捧着一個信封遞給張屏。

張屏接過,一看封皮,竟然又是蘭珏的信。

他回房拆開,信的內容極其簡略——

“你問及辜清章,想必有因。此生身上有些干係,非你所能觸及,莫要再查。”

幾天後,蘭珏接到張屏回信,打開一看,氣得手一哆嗦——

“學生知道大人不便告知內情,但請放心,學生會自己查出來。”

京城近日一片太平,王硯待在衙門中困守文書,坐聽陶周風教誨,只覺得無限寂寞。

忽而這一日,有捕快來報,城南有個壯年男子張大突然暴亡。

張大是開茶鋪的,報信的捕快與他相熟,每天到他那裡吃茶,今日早上又去,見茶鋪未開,外面有一堆人議論,方知道是張大死了,左鄰右舍正勸他家人去京兆府衙門報案。捕快趕緊跑回來告訴王硯。

張大的屍首捕快並未見過,但聽鄰人說,口鼻流血,臉色烏青。

張大新近剛娶了一位嫵媚嬌俏的小娘子,兩三天前,這位小娘子的表哥前來看她,就住在張大家。

王硯頓時精神振奮,立刻召集捕快,吩咐備馬。

刑部衙門馬廄中的幾十匹快馬,都是太師府飼養的名駒,王硯牽來做刑部公用,跑起來像風一樣,回回都搶在京兆府或大理寺前頭。

這次亦不例外,王硯率人到了張大家,一揮手把小娘子表哥和幾個夥計統統套上,牽着走了,周圍百姓咬指瞻仰,只見王侍郎雄赳赳的身姿又風一般離去,只餘滾滾煙塵。

“衙門辦事就是快,太師的大公子真真英武不凡。”

“不是報的京兆府麼?爲啥來的是刑部?”

……

王硯御馬前行,想到不久之後京兆尹跳腳的模樣,心中一陣得意。他放慢馬速,回頭瞧那幾個嫌犯,眼角的餘光突然瞥到街邊有一道熟悉的、絕對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身影。那身影匆匆地閃進了一間茶樓內。

自從接到張屏的回信後,蘭珏心中就不甚踏實,總隱約有種預感,張屏要捅下大簍子了。

接到回信的第三日晚上,王硯突然登門拜訪,才吃了一口茶,就道:“佩之啊,我昨天上午,在城裡見着一個熟人,就是老陶和你的那位好學生張屏。他到京城,沒來見你麼?”

蘭珏在心裡嘆了口氣,微微蹙眉:“哦?怎麼他會在京城?”

王硯捏着茶碗蓋,挑起一邊眉毛看他:“他真沒來找你?這兩天,他在京城中一天去近十個茶樓喝茶,好像在打聽什麼人,好像打聽的,還是你的熟人。”

蘭珏放下茶盞:“王大人查案真是細緻,聽聞你昨天僅審了一堂,就破了一樁命案,怪不得今天馮大人哭到了皇上那裡,他要辭官歸田,把京兆尹讓給你兼任。”

王硯呵呵笑道:“老馮這人就是太較真,套一句我們陶尚書的名言,案子誰來破,不都是爲了朝廷,爲了社稷,爲了皇上麼?什麼京兆府刑部,何必分得太清,案子他接去了,他要是破不了,還是要送到刑部,不都一樣?佩之啊,我真不是審你,就是提個醒兒,姓張那小子一個外任的末品小縣丞,擅自回京鬼鬼祟祟問東問西,這是拿命玩。”

一邊說,一邊看着蘭珏的神色:“他查的人,叫辜清章。我記得,正是當年我剛認識你時,常與你在一起的那個神神叨叨的小子。說我活不到四十,結果自己早死了的那個。以張屏折騰的能耐,不可能翻不出來。”

蘭珏的手一頓:“他查的是辜清章?”

王硯嘿了一聲:“我不知他爲什麼要查一個短命鬼,當心自己也變成短命鬼。”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他住在折巾巷的順順客棧,房號我也寫上了。”

王硯走後,蘭珏即刻叫來管事:“我向朝中告假,後天你着人預備,替我做一回生日。”

管事怔了怔:“老爺……怎麼又做壽?”

蘭珏道:“王大人替我薦了一位算命先生,佔得我明年當有一劫,須趕在年前再做一次生日,算多過了一歲,方渡得此劫。此事不必聲張,只自家人吃頓飯便可,對了,我還叫了張屏,他已到京城了,住在折巾巷順順客棧,丙十一房,你明日接他到府中來住罷。他在地方小縣中做事,貿然回京,別引什麼麻煩。”

管事喏喏應了。蘭珏去蘭徽房中,查了查他的功課,方纔回到自己的臥房。

天已甚寒,臥房內掛了厚厚的帷幕,夾壁與鏤磚內也已熏籠了炭熱,因還不算大寒,用炭不多,房內溫熱適宜。

蘭珏取了一本書在燈下看,不久微微起了倦意,朦朧中,似有人坐在對面,悵然地望着他:“佩之,你信不信命?”

他從書上擡起眼:“不信。除了自己,我哪個都不信。”

那人輕嘆了一口氣:“佩之,這樣最好,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其實,你三旬之內,註定有一劫,但你若要不信命,此劫便有轉機,千萬記得。”

他不禁冷笑:“那王公子剛說要找人打死你我,你就說我活不長,真靈驗。再這般到處說旁人有劫有難,當心第一個活不長的是你。”

那人在燈下定定地望他:“佩之,我知道你不愛聽。我本不想和你說,但若此時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我恐怕,真的活不了幾天了。”

蘭珏手中的書啪嗒掉在地上,猛地回神四顧,屋內空空如也。

他坐了許久,方纔站起身,從櫃中取出一方不起眼的錦盒,盒裡躺着一塊玉,是一塊剔透的黃玉,刻成了一枚杏果的模樣,玉上似乎還帶着那人手中的餘溫。

“佩之,我沒什麼好送你,只望數年後,世上還有個人,能記得我辜清章……”

次日,蘭珏到司部中處理完公事,告了假,回到府中,管事的說,張屏已經接過來了,正在和蘭徽吳士欣說話。

蘭珏道:“讓他到書房罷。”

待換下官服,到了書房,蘭珏看到張屏木頭般的身影杵在屋子當中,聽到他那死板板的請安,便有一股無名之氣在心中翻涌,當即關了房門。

“本部院告訴你莫要擅動,你竟私自回京,是嫌命長麼?”

張屏垂下眼皮:“學生有些事情,必須要查。”

蘭珏冷冷道:“必須?什麼叫必須?一個小小縣丞,編纂縣誌,安安穩穩待在縣衙裡,這纔是你的必須。”

張屏擡頭,面不改色與他對視:“大人,學生如果不查辜清章,他與宜平縣辜家莊及附近村民數百人,死不瞑目。”

蘭珏重重一擊桌案:“死不瞑目?何人死不瞑目?病死的人,早知道自己要死,怎會死不瞑目?!不知究裡之事,便莫要憑空臆想,無中生有!”

桌上的茶盞被他的袖口掃到,喀喇一聲落地粉碎,蘭珏猛地一頓神。

他居然,沒有收斂怒火。

許多年來,他第一次如此失態,數年官場中練就的圓融竟在這一刻化爲了零,似乎一瞬間,他被打回了原形,還是那個當街賣字,窮且酸迂的少年。

屋中一時沉默,張屏沒有說話,蘭珏扶住桌案,端起另一個茶盞,慢慢喝了一口半冷的茶,緩緩道:“不論如何,你也會繼續查,是麼?”

張屏還是不作聲。

蘭珏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也罷。其實我所知之事,全部告訴你也無妨。我與辜清章,數年之前,是有交情。”

張屏道:“大人不必告訴我你與他的交情,學生只想知道,他和劉知薈的交情。”

蘭珏停了半晌,笑了:“你想知道他和劉知薈的交情,就該去問劉知薈,本部院怎會知道?”

張屏清清喉嚨:“學生查到……”

蘭珏截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肯定查到了不少。但不管你查到多少,辜清章與劉知薈的事情,我不知情。”走到門邊,拉開門,“你應該問誰,就想辦法去問罷。”

張屏擡眼看了看蘭珏,走了兩步,到了門邊,又轉過身:“辜清章……那時和劉知薈相交,可能是不得已。”

蘭珏負手不說話,張屏又說:“學生總覺得,他有什麼把柄在劉知薈手上。”

蘭珏挑眉看了看他,片刻,又扯起嘴角:“看來你爲了套出本部院的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你應該知道,劉大人的官階在我之上。每次升遷,必查舊檔。他的履歷,我都能倒背,清清白白,無瑕無疵。你如果想扯些莫須有之事在他身上,連陶周風也休想保得了你。”

張屏瞅着他,又耷下眼皮不吭聲了,緩緩地轉身走出了書房。

蘭珏在他身後摔上了房門。

張屏穿過庭院,走回客房,在房裡待了半天。到天擦黑時,小廝來給他送晚飯,偷瞟着他的眼神閃閃爍爍的。這人得老爺青睞,大家都知道,這人下午居然惹得老爺摔了門,大家也都知道,搞得廚房給他備飯,都要拿捏着備一份不好不壞的。這人咋就恁大能耐呢?

張屏吃飽了飯,也不等人來收碗,自己要把碗送回廚房,在迴廊上遇見了小廝,小廝連忙把碗碟接過去了。張屏下了迴廊,在院裡亂轉,因蘭珏沒說哪兒不讓他去,他怎麼轉也沒人攔他。

蘭珏的府邸甚大,當日張屏在這裡教蘭徽時也沒有逛遍。他揀着小路,穿過層層院落。夜風刺骨,但見兩三個嫵媚的女婢捧着食盒進了一間房中,那間房內籠着厚厚的簾帷,只在推開門時閃出了一道暖融融的光。

張屏向上提了提衣領,走近了些,猶豫了一下,又轉過身。屋門在他身後打開,那幾名女婢攜着一股溫暖的帶着香味的風退出了屋子,門內蘭珏的聲音道:“廊下站的是張屏麼,進來罷。”

女婢笑吟吟地退下了臺階,張屏閃進了屋門,撲身的一股暖意頓時浸到他的毛孔裡,蘭珏坐在屋中的桌邊,淡淡道:“關上門。”

張屏關上了門,按蘭珏的示意在桌邊坐下,覺得渾身的衣裳重得慌,瞅着蘭珏,一身丁香褐紋銀絲的夾袍,其實不比他身上的外袍薄。

蘭珏斟了一杯溫好的暖酒:“着人給你備一副筷?”

張屏看着桌上層疊的碗盤:“不了,晚上吃飽了。”

蘭珏哦了一聲,又道:“嫌熱就把袍子脫了。”

張屏抓住衣襟:“數日不曾沐浴,恐怕氣味……”

蘭珏皺了皺眉,向旁邊一比:“去那頭脫了再過來。”

張屏依言走到屋子那頭的旮旯裡,脫下夾袍,放在椅子上,才又走回桌邊坐下,看了看飲酒的蘭珏:“大人不熱麼?”

蘭珏道:“不熱,我早年受過凍,有些畏寒,但比旁人耐熱。”

張屏道:“是大人未中功名之前?”

蘭珏轉着酒盞,似笑非笑看他:“本部院的家底,是不是都被你給查了?”

張屏鄭重地道:“學生只查了與辜清章相關的。”

蘭珏垂眼看着盞內的酒,慢慢道:“那也差不多了,遇着他時,正是我最潦倒之時。”

張屏不說話,蘭珏又飲了兩杯酒,方纔又看向張屏:“爲何要查他?”

張屏道:“學生其實是想查辜家莊。”

蘭珏微微眯眼:“你覺得,辜清章的出身有問題?”

張屏不答,但從袖中取出一條絲帕,蘭珏接過,看到絲帕角上繡的杏葉杏果,心中不由得一頓。

他折起絲帕:“你爲什麼要查他和劉知薈的關係?”

張屏道:“一開始學生只是覺得蹊蹺,辜清章與辜家莊相關之事,都在劉大人主持編撰縣誌時,模糊抹去了。劉大人主持編纂的地方誌各處詳盡,唯獨這裡略去,學生十分不解。後來查得,劉大人與辜清章是同科,蘭大人與辜清章亦是。我問詢過縣中曾見過辜清章之人,此人絕非尋常人物,蘭大人和劉大人應該都認識他……”

蘭珏道:“然後你覺得劉大人的做法有隱情,再寫信詢問本部院,我的回信讓你覺得本部院刻意迴避,反倒生疑。”

張屏默認。

屋中又一時寂靜,相持約半刻鐘,蘭珏方纔又開口:“辜清章與劉知薈結識,在與我相識之後,他們因何認識我不清楚。結識之後……他們也只是日夜談論學問詩詞,並無什麼異常。當然,即便有異常,我也不知道。”將酒盞舉到脣邊,輕描淡寫道,“因爲辜清章與劉知薈交情濃厚之後,便不怎麼與我往來了。”

張屏在椅子上挪動一下:“學生想問……之前辜清章與大人好到什麼程度?”

蘭珏從酒杯上擡眼,挑眉:“同進同出,同食同榻。”

張屏輕咳一聲:“那麼……後來辜清章是突然疏遠了大人……還是……”

蘭珏將酒盞往桌上一擱:“辜清章當時與我疏遠,實屬情理之中。我那時一心求功名,提書本便是經綸教條,談文章就是應試製式。劉大人喜好談詩詞,論琴畫,真正風雅,辜清章與他趣味更合,當日與我相交,本就勉強,我諸多作爲,他都不贊同。”

他這般無所謂地說,但那人當年言語,又恍惚縈繞耳邊。

“佩之佩之,你這是要把美玉丟進油鍋,秀木砍成棺材板!”

辜清章在桌邊來回走,帶得燈影搖曳,他只當聽不見,埋頭練字。

昨日在廟前,竟遇着了便服到廟中敬香的孫侍郎,孫侍郎對着他的字幅,評了一個字——浮。

孫侍郎是本屆科試考官,喜歡方正的小隸或小楷,筆力樸實,字形剛正。

於是他抱了一摞紙苦練,像剛開始習字的小孩子一樣。

改字形,比學寫字更難,手忍不住飄勾出撇捺,他就砸自己的手腕,手腕腫成饅頭,兩眼看字都快成雙影。

辜清章最後來奪他手中的筆,打翻了油燈,險些起了火災,袖子也點着了,幸虧他爲了冰手,放了一盆涼水在手邊,及時澆滅了火,辜清章沒有燒傷。

火滅了,他呆站在漆黑的屋裡,桌上的紙在吧嗒吧嗒滴水,他想道歉,卻聽辜清章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說:“佩之,你定然能榜上有名,世上的人萬萬千千,誰都不可能面面俱到,處處迎合,反倒得不償失。”

他看不見辜清章的神色,但能想到他這時的眼神。

辜清章的眼神中必然帶着悲憫,說實話,蘭珏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他不擇手段,一定要榜上有名,因爲他知道自己輸不起,輸了這一回,可能無法捱到三年後。

所以他總是無法聽從辜清章的勸告,而劉知薈和他不同。

劉知薈也窮,可是他窮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像他是犯官之後,天生血裡就流着不堪。

結識了劉知薈之後,辜清章和他說話就越來越少,多的是嘆氣。

後來也不在一間屋子裡住了,有時候兩三天才碰見一次。

沒了辜清章,同科的試子們也沒誰與他往來。如今回想,他那時候嘴硬,其實心裡挺難受的,人都要攏羣,自己來來去去,其實就證明了失敗。

蘭珏慢慢道:“若說到蹊蹺,可能就是疏臨……辜清章他死前一個來月,當時快科考了,他突然和我說,他可能不久於人世。”

張屏的眼神立刻就振奮了:“哦?”

蘭珏微微皺眉:“我那時和他有段時間沒怎麼說話了,偶然在街上遇到。”

也不算偶然,那幾天他實在缺錢,就又寫了幾幅字,送到字畫店中寄賣,恰好碰見辜清章和劉知薈在路邊茶棚吃茶,見面了不能不打個招呼,誰知道又碰見了王硯。

想起當年的王硯,蘭珏就有點哭笑不得。

當時王公子乃京中一霸,王太師其時還是大將軍,但已手握重兵,兼任兵部尚書。王公子騎着一匹白得閃眼的胡種名駒縱橫京城,兩袖兜風,霸氣四溢。

某一天,王公子領着幾個跟班在蘭珏擺攤的廟門口呼嘯而過,那天風微有點大,王公子迎風招展的大袖子掛在了蘭珏的攤上,嘩啦帶翻了攤子。王公子便勒住繮繩,居高臨下斜瞥了一眼蘭珏和辜清章,向身邊小廝一擺頭。小廝立刻丟出一錠大銀:“我家大公子賞你們了。”

要是擱着而今蘭珏的脾氣,肯定笑一笑,把銀子撿起來,吹吹灰,揣袖子裡,當撞了大運,白賺一筆,晚上去吃頓好的。

但那時他還年輕並且愣着,頓時就撿起了銀子,又加上一枚銅板,向着已隨着王硯掉轉馬頭的小廝道:“這位留步,此是我給你家公子補衣服的錢。”

那小廝回過頭,眼直了,聲音也直了:“哪裡來的窮酸,這般不識擡舉!”

王硯掉轉馬頭,擡手止住小廝,眯眼一瞥蘭珏,從腰間摸出一個錢袋,丟下,吐出兩個字:“砸了。”

幾個小廝縱馬上前,直接踏向蘭珏的攤子,幸虧辜清章拖着蘭珏閃到一旁,蘭珏方纔沒被踩扁。

他和辜清章在地上滾了兩三滾,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攤子早已踩碎,字畫七零八落,王公子帶着隨從們呼嘯而去。

辜清章幫他收拾起還沒壞的字畫,從地上撿起那袋錢,拍拍灰,打開看了看,笑道:“這位王大公子,還真是不積德,不如你我就幫他積一回。”扯着他把那一袋錢全散給了附近的乞丐。

蘭珏一時意氣,等回去後,也有點後悔,他想求功名,得罪了王大公子,等於自己葬送自己的前途。以後他遠遠看到王公子,就繞着走,想來這種人也不會記着他這樣的人。

哪知道,許久之後,蘭珏已和辜清章十分疏離,在茶棚外竟又遇到王大公子,誰想到王公子真就還記得他,一勒繮繩,白閃閃的馬咴地一揚前蹄,王公子朝蘭珏一勾手指,一旁的小廝立刻尖聲道:“我家大公子讓你過來!”

蘭珏心知,既然撞見,必然就躲不過了。還未想到該如何應對,便瞥見茶棚中,辜清章要站起身,劉知薈握住他的衣袖,皺眉向蘭珏這裡望了一眼。

這一眼的涵義,足能寫出一篇文章,其名爲——與不可相交者爲伍,必遭其累。

蘭珏心中一堵,擡腿向王硯迎了過去,卻也只看着那個小廝道:“你家大公子當路堵我這個窮試子,有何貴幹?”

辜清章走到蘭珏身旁,向王硯笑道:“路遇閣下,實是緣分,但眼下我們還有些急事要辦,便先告辭。”拉着蘭珏示意他走。

蘭珏卻不動,王硯耷下眼皮,彷彿眼前沒有辜清章這個人一樣,辜清章的話,他當然更沒聽見,只向小廝道:“問他手裡拿的什麼。”

小廝立刻尖聲道:“我家大公子問你,手裡拿的什麼?”

蘭珏道:“你家大公子好清閒,還管我這個路人手中拿什麼。我愛拿什麼,便拿什麼。”

小廝轉頭向王硯:“稟大公子,這人有意不回大公子的話,還說他愛拿什麼,就拿什麼。”

辜清章往後扯蘭珏,又有一隻手,拉住了辜清章,是劉知薈。

正在這時,王硯的小廝又開始傳話了:“將你手中的東西拿過來,我家大公子要看。”

蘭珏道:“哦,告訴你家大公子,我不想給他看。”

小廝立刻再轉頭:“大公子,這窮酸竟說,他手裡的東西,不給大公子看。”

辜清章低聲道:“佩之。”

劉知薈扯着辜清章皺眉:“你幾時惹上了這等事?”

蘭珏聽着刺耳,向辜清章道:“辜兄,王公子今日只是想與我說話,沒你和劉兄什麼事,你與劉兄先走罷。”

辜清章沉下臉:“佩之……”

馬背上的王硯此時又開口,卻是直接和蘭珏說:“你手裡的那些,是字畫?”

王公子眯着眼睛,直望着蘭珏。蘭珏正要冷笑回,是或不是,與王公子何干。王硯又道:“拿去賣的?”

蘭珏乾脆只發出一聲冷笑,王硯道:“拿來我看看,我買。”

蘭珏道:“王公子,真是對不住了,我這些俗字爛畫,上不得檯面,更不想賣給王公子。”

王硯道:“你寄出去,我就買得到。”

蘭珏道:“那就是店主做的好買賣了。反正在我手中,便不會賣給閣下。”

王硯一聲嗤笑:“蠢材。”

辜清章向王硯拱拱手:“王公子,真是對不住,先告辭了。”再拉扯蘭珏,蘭珏仍舊不動。劉知薈皺着眉深深嘆了一口氣:“蘭兄,你只當看清章的面子,別在此事上多糾纏了。”

蘭珏心中再一堵,王硯又低頭和小廝說了幾句什麼,小廝高聲喊話:“那窮酸,我家大公子說了,他不打你,他有筆買賣,真心想和你做,看你識相不識相。”

蘭珏不知自己怎麼想的,一句話便從嘴裡飄了出來:“什麼買賣?”

王硯嘴角吊起一絲笑,又再俯身對小廝說了幾句。小廝道:“街上人雜,大公子怎麼能在這裡談事,得找個清靜的地方。”

蘭珏挑眉,馬背上的王公子握住繮繩,以一個極其灑脫的姿態,向對面富麗堂皇的酒樓一瞥。小廝道:“大公子已經選好地方,你跟來便是。”

辜清章扣住蘭珏的手臂:“佩之!”

劉知薈輕聲道:“蘭兄,你我都是想要科舉入仕的人,應知深淺,大將軍的公子,非我等所能沾惹。聽清章的勸,莫再意氣用事。”

那小廝又開始喊話:“大公子問,你敢去,還是不敢?”

蘭珏擡眼一笑:“大將軍的公子請客,得要多大面子纔有的機會,怎會不去?”

王硯一勒馬,再以一個瀟灑的姿態回身,視線仍舊只盯住蘭珏:“我只請你一人。”

蘭珏甩開了辜清章的手,微笑道:“王公子請。”

蘭珏雙眼望着燭火,嘆了口氣:“之後數年,乃至今日,我每每想起清章,就總想到此情此景,無限後悔。我那時何其可笑,又何其……我對不起清章,傷他之事,又何止這一件,數不勝數。他待我寬容真心,我待他計較無理,重新想來,真是……但再悔,再自省,清章亦不能復生。我一生唯一真心相交的摯友,再回不來了。即便真有魂魄,待我死時,他該早就轉生。此生失之,來生錯過,生生世世,都不再得見。”

張屏點點頭:“嗯,要是有下輩子,就算見到了,也不認得。”

蘭珏的視線從燈火上移到他臉上,片刻後才道:“你說得不錯。但以後旁人憶舊傷懷時,你想勸慰,最好別再這樣說話。”

張屏肅然頷首,又道:“其實學生並不信轉生,也不信輪迴,也不信鬼魂。學生覺得,人死如燈滅。方纔是因爲大人的話,才那樣說。”

蘭珏道:“罷了,剛剛是我說錯了。以後旁人說話,你只管聽,不用接。”

張屏點點頭,又動動嘴,再合上。

蘭珏挑眉:“你想說什麼?不必吞下,這句話可以說。”

張屏道:“學生想問,王大人當時找蘭大人,到底是……”

蘭珏道:“哦,那事真出我意料。原來王侍郎當時找我,真不是想尋我晦氣,確實是要和我談買賣。”

蘭珏懷揣着被王公子狠狠修理的準備進了酒樓。王公子擡手包了整座酒樓,挑了最大最闊氣的雅間,蘭珏走進去,小廝關上門,屏風後並未跳出幾個拿棍子的家丁。王公子坐在酒桌上首,擺了個尊貴典雅的姿態,望向蘭珏:“坐?”

蘭珏抱着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心態,在王硯對面坐定。王硯看向他擺到桌面上的卷軸,又說想瞧瞧。

蘭珏人都坐在王硯對面了,不可能再說不讓看,就遞過卷軸。沒想到王硯接過展開,還看得一臉認真,幾個卷軸都瞧了瞧之後,道:“都是你親筆?”

蘭珏道:“是。”

王硯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啪地擱在桌上:“兩日之內,作一則寫竹子的賦。”點一點其中一幅字,“與此詩意境類似便可。再要一幅春竹圖,須有奮發向上之意。這些是定錢,交得出來,另有酬金。”

蘭珏道:“王公子當真?”

王硯道:“我有多少工夫,能閒着跟你廢話?”

蘭珏道:“那好,王公子要的東西,不必兩日。取紙筆來,立時便有。”

王硯深深看了他一眼,命小廝去取紙筆。

蘭珏憋了一口意氣在胸,情緒正是翻涌,紙筆到後,挽袖磨墨,先將春竹圖一揮而就。繪圖之時,題賦文字已結成在腹中。待畫畢,換過紙筆,下筆不停,又是一氣呵成。

王硯一直襬着那個尊貴典雅的姿勢在一旁看着,待畫賦皆成,取過再看,點點頭,真的又摸出一錠銀子,擺在那個荷包旁。

蘭珏取過,放入袖中,起身,拱拱手:“那在下便先告辭了。”也以一個極其灑脫的姿態,走出了房門。

直至出了酒樓,真的沒再發生什麼,蘭珏方纔真的相信了,王硯的確是找他“談買賣”來的。

蘭珏有種腦袋上捱了一下,以爲是塊石頭,沒想到是張大餅的慶幸,揣着這麼多錢,竟不敢進店買點急需的東西,徑直回了住處。一到家,就發現辜清章正坐在房內。

辜清章一看到他,便站起身,一臉肅然:“佩之,王硯此人,不可相交。若你不破了此命,來日必然有禍。”

蘭珏一見辜清章,乍聞此言,剛被錢沖淡的煩躁頓時又聚塞於胸,似笑非笑道:“哦?那勞煩你給我算一算,我這樣的人,該與何人相交?”

辜清章又露出蘭珏最不愛看的那種神情,好像很替他擔心着急一般:“佩之……”

蘭珏徑直從他眼前走過,只當沒看見辜清章剛倒好的茶,另取了個杯子又倒了一杯:“這樣的命,不用你算,我也會。王公子一看就是個惹事的主兒,近了他不招上事纔怪。他這麼橫,就因爲他老子是大將軍。哪天他老子倒了,他全家都得完。只是……”

他有意從懷中取出那包錢,在手裡掂了掂:“雖說富貴難出三代,王大將軍到王公子這裡,不過兩代,王大將軍官運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牽牽王公子的褲腳,起碼也吃喝不愁。”

辜清章定定看着他:“佩之,別置氣。你不是這種人。”

蘭珏揚眉:“不是哪種人?我就是這種人。我與你,與劉知薈方纔真的不是一路人。”啪地將銀子包往牀上一丟,“疏臨,我這話,並非置氣,拿了王大公子這包銀子,我當真歡喜。”

本以爲心態難轉過彎,多少有一兩分尷尬羞恥與不適,卻發現絲毫沒有,唯有開心。

“我與辜清章,本非同類。”蘭珏慢慢擱下酒盞,“你查了這麼多,應早就知道,本部院是犯官之後。先祖父本是京兆府主簿,府尹辛餘謀私受賄,他亦卷在其內,同被大理寺查辦,在牢中畏罪自盡,家中被抄,餘下男女本要充入奴籍,恰逢先帝登基大赦,沒去爲奴爲婢,但一無所剩,連叫花子都不如。都沒捱過餓受過罪,有扛不住自己尋短見了的,也有實在體弱是挨不住苦病沒了的,後來就剩得先父一人。本來連他也不得剩,跳河沒沉下去,被一個洗衣女救了,就是先慈。他沒死,但說句大不孝的話,之後跟死了沒兩樣,一輩子除了吃飯喝酒嘆氣沒多做過什麼,我曾疑惑我娘何必撈他。不過,要不撈他,也就沒我了。”

說到此處,自己輕笑一聲,瞥向張屏,見其一聲不吭地聽,表情頗爲專注,除此之外,倒沒流露出其他,雖未對蘭珏方纔的那句話接上點什麼,不過這也是他的本性。蘭珏對此表現尚算滿意。

當年,蘭珏畏畏縮縮時,走在路上,瞟見行人閒聊,都唯恐在談自己身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直至進了官場,頭一兩年還常覺得同僚在背後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先慈在京郊九和縣織坊裡做活,就住那裡,本部院乃市井裡長大,因此,你莫以爲我黍麥不辨,不知米價油錢,其實各樣苦都吃過。與你一樣,劈過柴挑過水,還替先慈賣過針線,餓極了,也偷過旁人地裡的瓜。”

曾以爲恥,但如今輕描淡寫道來,卻如年少時的功勳。

張屏道:“唔。”

蘭珏突然覺得,小皇上把張屏外放,着實英明神武。此生處事,真讓人不知如何評判,假如進了朝廷,結果難以想象。單說倘若換一個人坐在對面,溜鬚拍馬的言辭暫不多想,“大人早年原來也曾如此不易”之類順竿的話必然當要來上一兩句罷。

也就是本部院這樣的胸懷,才容得了他罷了。

蘭珏接着道:“先父一生只教過我一件對的事,唯有讀書考功名,才能換一種活法。我娘半夜還趕活做針線,換錢送我進學堂。那時着實刻苦,路上撿片有字的紙頭兒,都揣回家藏着,反覆看。縣城北關有個書坊,我在那裡做過搬紙的活計,就爲了能偷看兩眼坊中的書。那地方如果還在,格局未變,我仍能閉着眼進出。只是,我那時用功,從沒想過是不是真喜歡唸書,實際是爲着不再受窮。”挑眉看了看仍不吭聲的張屏,“你若有見解,但說無妨。”

張屏道:“大人尚未說到辜清章,學生暫無見解。”

蘭珏微微眯眼:“哦,是,怎麼盡說我自己的事了,難爲你聽我絮叨許久。”燭芯噼啪,酒入杯中,碎影流金。

“我與辜清章,乃入京科試時相識。當時我在街邊賣字畫,他買了幾張。”

細雪中,那人收了傘,擡手一指架上的一排字畫。

“這些兄臺可都賣否?”

“掛的都賣。”他取架上的畫,“閣下爲何買這麼多?”

“小弟方纔說了,明年春闈,兄臺定然高中,預先買上囤着,他日富貴,說不定就指着這些了。”

奚落、耍弄,他早已習以爲常。但眼前這雙清亮含笑的眼,讓他不想往心懷叵測上想。

他取了一幅畫,卷好,裹了紙,扎束好遞過:“閣下既爲知己,怎能再談買賣。此畫權作相贈,但望不棄。”

那人雙手接過畫:“蒙蘭兄相贈,實不堪領此厚禮,不知何以爲報。”

別轉頭扯了做如廁之用便可。

他不禁道:“閣下果然會算命,竟然知我名姓。”

那人眨眨眼:“這真不是算出來的。”擡手一指,“蘭兄的畫卷上,不都落着款麼。”

他繃不住一笑:“是了,居然把這個忘了。見笑見笑。”

那人輕擡衣袖,雪屑沾染了眉稍脣角,淺笑中化成薄露。

“我竟也忘了告知名姓。鄙姓辜,辜清章。”

此情此景,每字每詞,都不能忘記,一旦憶起,就如同又回到當時。

“那時沒什麼人與我相交,直至遇到了疏臨,方纔認得朋友二字。他性情隨和,謙容禮讓,與我這般人也處得來。我二人一道賃屋,同食同宿。直至後來遇見劉知薈,方纔有些遠了。”

張屏肅然問:“爲何辜清章與劉大人相識,便同大人疏遠?”

這話問得真不討人喜歡。

“本部院都已說了數次,因我和辜清章,並非一類人,他和劉知薈,纔是同道。我那時窮,苦寒的試子該有什麼樣子,我便做出什麼樣子。其實還是與他人不同。”

張屏又開口了:“任何人,都與他人不同。”

嗯,對,你是也很與他人不同。難道不曾因此自省過,爲何除了那個傻陳籌,你幾乎沒有半個至交好友?

“雖各有不同,又依類而羣,異於衆者,孑然伶仃。”

張屏道:“學生以爲,有人喜獨處,有人好扎堆,不過各人喜好爾。”

原來是如此自我安慰,倒也難爲了。

罷了。

“再說得明白一些,我那時考科舉,只爲功名……”

“來考科舉,都是想做官。學生也很想。”

蘭珏這輩子對蘭徽都沒動過戒尺,此時卻很想把身邊的圓凳掄起來。

“再說透些,本部院那時爲求功名不擇手段。劉知薈等生性便喜讀書學問,赴科舉是因心懷社稷,方纔是讀書人正途,境界與我有天地之差,行事當然也不同。我每每唯利是圖,疏臨勸不了我,雖寬容相待,但我的作爲,他到底不贊同。而劉知薈品性高潔,行端坐正,疏臨本就該與他相交。”

蘭珏與辜清章相交最親密時,常有人指點不解,爲什麼辜清章竟與這樣的人交好。劉知薈在那屆試子中名望甚高,出身詩書世家,舉動有風骨,談吐皆雅趣。

劉知薈與辜清章月下茗茶論賦時,蘭珏在屋裡油燈下趴着死啃應制格式。

劉知薈與辜清章縱論古今興衰,蘭珏一心想搞透的,是本屆的主考所好。

劉知薈與辜清章不屑權貴,蘭珏假清高了一陣子,最終還是跟王硯混熟了。

……

那時的辜清章,焉能不與劉知薈更投契?仍把他蘭珏當個尋常朋友,已是不易。

張屏道:“果真高潔,爲何科試?”

蘭珏神色陡然一寒:“疏臨非常人,以我那時品性,哪能懂得真正的他,而今再憶,更難分明。如你者,更不可評斷。”

辜清章之於他,始終如初見之時,亂瓊素白中,曾近在眼前,卻終只得相望,不能觸碰。

年少時泥沼中沉浮的他,唯一的一抹清。

蘭珏拋下酒盞:“時辰已不早,你先回罷。”

張屏坐在凳子上沒動:“學生在縣裡,曾向當年主考詢問過辜清章其人,他向學生說,一直不明白,爲什麼辜清章會考科舉。”

蘭珏面無表情按了按眉:“我亦曾有此疑問。他並無俗人之志,更不介懷功名,參與科試,可能不過好奇想見識見識,或當歷練罷了,即便考上了,他應也不會進官場……本部院已乏,你先退下罷。”

張屏跟長在了凳子上一樣:“辜家莊因辜清章赴試將他除名,若只爲遊戲,代價過大。且,辜清章亦曾與朱老大人提過,少年登科,折福折壽,還曾因名次高了不樂,種種行爲,令學生十分不解,到底他爲何赴試。”

蘭珏按住眉尾的手指不覺鬆開。

爲何?

聽張屏之問,他的心裡竟慢慢升起了一個念頭。

一個他一直藏着,不想觸及的……猜測。

他下意識皺眉,正要抓住此念,張屏已說了出來——

“辜清章參加科試,像是有意等死。”

夜半,蘭珏又不能入眠。

張屏的話如同小刺,生進他心裡,難除難安。

一闔眼,就是辜清章的模樣,眉眼鮮活,脣邊含笑望着他:“佩之,佩之。”

辜清章參加科試,像是有意等死……

怎麼可能。

辜清章絕不是那樣的人。

蘭珏亦是如此向張屏說,而後便無下文。

樹影搖曳,輕叩窗櫺,又有些模糊的零碎舊事在濃夜中清晰。

那時天冷地凍,苦寒之中,人極易滿足,吃兩口熱飯,靠近火盆得幾分暖意便昏昏欲睡,頭腦也不清楚起來。蘭珏便刻意不吃飯,待天一亮就袖着書到外面讀,凍得骨頭疼痛,記書格外快。

有一回他餓了一天一夜,早起背書時沒留神踩着一塊冰,腳下一滑,兩眼一黑,再有知覺時就發現自己正在牀上,身上壓了幾層厚被,辜清章站在牀頭,難得地黑着臉。

“佩之,你別不把命當回事。科舉前程固然重要,命都沒了,一切是空。”

蘭珏掙扎坐起身,嘴上若無其事:“人越賤,命越硬,死不了。這次若不能中,我才真是活不了了。”

母親已逝,世上就剩下他一個,無依無靠,無着無落,僅存的指望活路,都賭在這次科試上。倘若不中,即便他想熬等三年後,也沒路熬,只能有一個結果,他其實已做了打算。

每科放榜後,便是京城的河溝裡下餃子,樹林破廟掛臘肉的時節,林邊橋頭處處是禮部或京兆府懸掛安插的條幅木牌——“天將降大任,必先多磨鍊;三載彈指過,功名在眼前”、“懦夫方纔做臘肉,想想渭水釣魚叟”之類,用處並不甚大,還有考生尋短見前在牌上續書“他幸飛熊兆牙笏,我豈有命到白頭”。京兆府的官員路過讀到,覺得此生續得還算押韻通俗,可招進衙門,專寫此類幅牌,趕緊命衙役去尋,那考生已成臘肉,只好摘下收葬,並將這段事蹟刻寫於木匾,警醒他人。

蘭珏不想去湊那份熱鬧,且既要再丟一次人,又給旁人添堵添亂。

田老頭家的耗子藥效力甚好,他預存了兩包,以防屆時旺季難購。九和縣附近,有幾個荒嶺子絕無人煙,到時尋個山洞,亦算死有得葬。

他把囤的兩包耗子藥裝在一個小瓶內,用小布袋裝着,隨身佩戴,時刻警醒自己沒有後路。

蘭珏攏了攏被子,忽然覺得懷裡微空,再一按胸前,心裡一驚。

辜清章道:“佩之,對不住。方纔我拿酒替你擦身的時候拿了你一件東西,一時好奇就看了看。”從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個小瓶。

蘭珏的腦子裡頓時轟的一聲,臉頰滾燙,手心滲出汗,只想化身做穿山甲,遁地而去。

最隱秘的怯懦**裸暴露,恥辱且無措。

辜清章把他按在牀頭,整了整被褥,攤開一塊手巾在被上,端起桌上的托盤遞給蘭珏:“佩之,人生可貴,生做人已是不易,腳下踩的都是路,莫把死活之說掛在嘴邊。”

托盤上擱着一碗熱粥,兩個饅頭,還有一盤熱菜。辜清章拿起粥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蘭珏口邊:“趁熱吃飯,過一時藥就好了。”

蘭珏喝下那口粥,從辜清章手裡接碗勺,又道:“飯與藥,各要多少錢,我回頭給你。”

辜清章一頓,鬆開端碗和勺的手:“好。”

餓過了頭,就不覺得餓,但一旦碰見了飯,飢餓迴歸,便不可收拾。

蘭珏抱着飯碗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辜清章生怕他噎了,直道:“佩之,慢些。”

蘭珏正拿饅頭蘸菜湯,辜清章又道:“對了,佩之,你早上沏的那壺茶,我喝了。茶葉並沏茶的熱水,還有燒水的柴火,各得多少錢?我回頭給你。”

蘭珏一口饅頭哽在喉嚨裡,辜清章端起粥碗又幫他灌下一口粥,順順他的脊背,蘭珏回過氣,還沒撿起尷尬,辜清章又一本正經道:“啊,險些忘了,你攢的炭,我昨晚上往火盆裡多擱了兩塊,你瓶子裡的東西,我已給倒了,得要幾文?對了,前日我臨時要出門,穿了你的袍子,這個也當算算折舊費。還有,上回洗澡,我是不是也用的你的面皂?再有你幫我洗過幾回衣服,水費人工……”

蘭珏垂眼看碗裡的粥:“行了,疏臨,我怕了你了。”

辜清章笑吟吟又舀了一勺粥:“來,慢慢吃。鍋裡還有,等下再添。”

疏臨……疏臨……

“老爺,做生日該吃麪。”管事覷着蘭珏眼周淡青黑色的圈兒,小心翼翼道,“熬粥是否……”

蘭珏道:“這個生日乃是加做,必須得喝粥,取米之千萬數的吉意,你只管做便是。”

管事的喏喏而去,蘭珏步進內廳。

他這個假生日要當真過,府上的下人早上都來跪賀了一番,蘭徽還畫了一張壽桃圖,畫功頗爲長進,蘭珏很是欣慰,摸着蘭徽的頭誇讚了他幾句,又賞了吳士欣。

然則卻沒見着張屏的人影。

蘭珏做事不愛討人情,幫人乃是自願,幫了就幫了。

這個生日,算幫張屏遮掩,也因他與自己走得近,少些事,都得安生。

也罷,就此一次。

蘭珏在廊下踱了幾個來回,小廝道:“稟老爺,那張屏在後廚。”

蘭珏腳步一頓,微微皺眉:“他在府中行走,不必多管,任他在哪裡。”再慢慢踱,不覺到了後廚近前,衆僕役行禮,蘭珏示意不必,瞥到牆根處一抹藍灰將手裡的一個碗擱在洗菜臺上走過來。

“學生見過大人。”

蘭珏負手:“在用早飯?不必多禮了,接着吃罷。”

張屏未曾擡頭,一旁管事的道:“老爺,張大人一早來廚下,先忙着給老爺做壽麪。不知老爺這回生日得喝粥……剛改熬上粥。”

張屏道:“學生不知大人過生辰,且沒什麼錢,未辦賀禮。望大人見諒。”

蘭珏眯眼看着他:“你方纔是在吃麪?”

張屏道:“泡泛了,就不好吃了。”

蘭珏瞧了他片刻,再看廚房的門:“鍋裡還有麼?”

張屏擡頭看看他:“大人,粥正熬着。”

蘭珏淡淡道:“雖是要吃粥,亦非只能是粥,有面也可,粥正熬着,一時不得好,先吃碗麪墊墊也罷。”

管事立刻帶人去盛,蘭珏又瞥向張屏:“隨我到廳中用飯罷,已是有官職的人了,在下廚門前吃麪成何體統?”

張屏躬身:“謝大人,學生記下教誨。”擡頭轉身卻往反方向去。

蘭珏立刻喚住:“你又做甚?”

張屏道:“取碗。”

蘭珏冷冷道:“碗自有人取,你隨本部院走。”

張屏只得應是,瞄了瞄洗菜臺上那半碗麪條。

飲食烹飪,用料果然至關重要。

蘭珏吃了一碗張屏煮的面,雖然已泡得微有些泛,但比起其在攤上煮的,滋味更佳。

連挑嘴的蘭徽吃了一碗後,都嚷着要再添。

蘭珏心情稍明朗了些,待左右撤下碗筷,把蘭徽打發去玩,又和張屏到暖閣稍坐,順口問:“你來京之後,可有去拜望陶大人?”

張屏道:“學生是偷偷前來,怕給老師添亂,不曾驚擾。”

嗯,還算懂點事。

蘭珏頷首:“不錯,你擅自進京,實在不妥,拖累本部院一個便罷了。陶大人那裡,你若怕見怪,可以後再拜見時委婉道明原委致歉,書信也不甚妥當。”

張屏應了一聲。

蘭珏又道:“今日一過,你就速速回宜平罷。”

張屏道:“學生打算今天下午就趕回宜平。”再深深一揖,“此次多謝大人。”

蘭珏挑眉看他:“你便就此收手?”

張屏不言語。

他要查的事沒查完,但仍留在京城,就會拖累蘭珏。先回宜平,過上兩日再說。

他的打算,蘭珏一瞧便知,也不點破,只道:“你是寒門學子,這個進士功名幾經周折方纔得來,多多珍惜,好好做事。做什麼,都不要作死。”

張屏謹慎地看看蘭珏的神色:“學生還想請問大人一事。此時問可能有些不妥……”

這個日子,畢竟號稱是蘭珏生辰,問及過世之人,會顯得討晦氣,不吉利。

蘭珏道:“有什麼想問的便直說,不必吞吐。”反正早晚都會問出口。

張屏道:“學生想知道,辜清章因何病亡故?”

蘭珏皺眉:“我記得曾與你說過,寒症,又引起心疾。”

“心疾可是舊症?”

“之前未曾見發作過,但應是痼疾,他纔會和我說自己時日無多。”

張屏沉吟了一下,再看看蘭珏的神情:“大人可還記得,臨終及下葬時,他的模樣?”

蘭珏緊摁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語氣淡然道:“我不在近旁。他病危時,我沒去看他。劉知薈替他辦了身後事。封棺後,我纔去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