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1.1.1

天子是非常剋制的一個人。輕私情, 重公利。

他親自前來軍營後,就接手了雁蒔在做的事, 並接見衆將軍。洛陽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李玉卻驟然出現在河西, 毫無徵兆, 讓人驚嚇無比。

李玉坐於帳中,頂了原來雁蒔的地位。他聽着河西如今的戰況分析,思考各位將軍的意見,並給出指示。這裡好幾位將軍除了殿試時,再不曾見過天子尊容。他們見到天子,激動得熱淚盈眶, 隨時準備提刀爲君赴死。

鬱呦呦小朋友精神懨懨地歪在李玉懷中, 他的水土不服到現在都沒太好, 以至於活潑的鬱鹿, 整日只能被舅舅帶着進進出出。君臣的會議他一路上聽了好多次,這次將軍們一開口, 鬱鹿小朋友就打個哈欠, 往後一靠,張着粉紅小口吐着泡泡, 拉扯過舅舅的長袖子蓋住自己的身體,睡着了。

衆位將軍:“……”

這小孩太有性格了。

他們跟陛下彙報軍情的時候, 眼睛忍不住往鬱鹿小朋友身上溜。李玉神情淡漠,壓根沒有跟諸人介紹這小孩是誰的意思。諸君浮想聯翩,看李玉對小孩的照顧程度, 心想就是親生父親,也不外乎如此吧?

話說陛下不是沒子嗣麼?怎麼忽然就冒出這麼一個小孩來了?

鬱鹿小朋友吐着泡泡睡得昏天暗地,香甜幸福。他不知道他成爲了所有人的圍觀對象,所有人中,只有雁蒔撩了他一眼後,目光就重新落回了李玉臉上。

雁蒔目不轉睛,幾乎是貪戀地盯着李玉。

她真是想念他。以前真不知道情人分離後會思念至此,現在每當她有空閒的時候,她的思緒,就忍不住去圍繞李玉轉。想他在洛陽住的可習慣,想他是不是又在不動聲色地修理大臣,想國事纏身,他有沒有好好調養身體……

可憐雁蒔的深情,拋媚眼給了瞎子。

李玉處理政事時,從來不動私情。他看雁蒔的眼神,和看別人全無區別,讓雁蒔鬱悶無比。雁蒔心中又開始老生常談,想就他這樣,說他喜歡我,我真看不出來啊!

李玉給將軍們安排事務,說起河西當今的狀況:“諸卿家也知道南方水患的事,朝廷需要填進去無數錢財,修建堤壩,重築房舍,保證災民的後續生計。朕雖給河西帶來了兵馬和糧草,但這是最後一批了。朝中諸位臣子討論後,認爲河西之戰該速戰速決,絕不能拖延。多拖延一日,朝廷就要提供一日的錢財。而今國庫近空,已耗不起此戰了。”

衆臣譁然。

李玉淡聲:“先打吧。朕需要幾場勝戰,然後和涼國,夏國談判。三國互相牽制,才能利益最大化。”

將軍們進進出出,雁蒔也被吩咐出去了幾次。但是雁將軍是這裡官職最高的將軍了,她出了帳門,就趾高氣揚地吩咐手下替她去做,而她一陣風似的再次衝回軍營,聆聽陛下的旨意。

雁蒔聽得津津有味,她託着腮幫坐在靠門帳的位置,看天子側臉線條流暢而英氣逼人。他眉宇軒昂,天子傲視羣雄之氣度,讓他身上天生帶光,和別人與衆不同。李玉說話調調不緊不慢,跟彈琴一樣叮咚。他話不多,卻從來都有話說。

這種擅長說話的男人,手段強硬的男人,太讓人迷戀了。

李玉的會談兩個時辰,中途管了諸人一頓飯。李玉思路清晰,指揮他們如何把夏國扯進來,如何跟涼國突擊。時間太長,大部分人都有些受不住,連雁蒔都出去呆了一會兒。傍晚的時候,李玉終露出疲憊之色,才揮手讓臣子們退下。

雁蒔走得拖拖拉拉,並心有不甘。她難以接受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李玉居然一個飽含情意的眼神都沒給她。雁蒔憋屈地一步三回頭,她拖沓到帳門口,最後一次不甘心地回頭,對上了李玉沉靜的目光。

在她回頭那一瞬,李玉擡了眼睛。兩人的眼睛對上,四目相對,若有若無的情意猛地迸發。這種強烈的露骨的感情,掩在李玉冷淡的眸心中。

他眼神如火地看她,讓雁蒔一個哆嗦,周身噼裡啪啦火花一路向上燒,她腿軟得差點跪下。

雁蒔深深吸口氣:從來不動情的人,撩人時最熱烈。從來自持的人,讓人最想要撲過去撕咬。

雁小將軍看着天子李玉,吊兒郎當地笑了一聲。她刷的一下放下了門帳,腳尖斜斜轉個彎,人轉了個方向,大踏步地重新朝天子案前走來。

李玉眉毛輕微地跳了一下。

雁小將軍隔着長案,俯下身,她擡手勾起李玉的下巴,脣貼上了他,送給他綿長又熱情的一吻。

李玉肩膀僵了下,久違的情意如潮向他襲捲而來,鋪天蓋地,洶涌喧囂,在他的血液裡打轉。他發着抖,往後靠了靠,卻被雁蒔扣住後頸。

這是一個充滿野性和侵略的吮吻。

雁蒔恨不得踢開礙眼的長案,將李玉壓倒。她不滿足於這種中間隔着東西的親近,她正要踹翻案板時,忽耳朵一動,聽到了小小的“啊”一聲嘆息。

雁蒔:“……”

她身子一下僵硬,被回過神的李玉漲紅着臉猛地推開。她驚呆了般地低頭,看到李玉懷中原本安靜睡覺的鬱鹿小朋友,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黑葡萄一樣漆黑剔透的眼睛。鬱鹿小朋友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縫卻有眼距那麼大。

他阿母教他非禮勿視,鬱鹿小朋友乖乖地捂眼睛;可他自有自己的狡黠調皮,開着大指縫,開心地看舅舅被人親。

女郎炯炯有神地看向鬱鹿:“陛下,這小孩,他他是誰呀……”

李玉還沒有開口,鬱鹿先爭搶着說:“我是誰不重要。你是我舅母麼?”

雁蒔:“……”

李玉別過臉,臉紅着,笑着咳嗽了一聲。

鬱鹿小朋友煞有其事地放下捂住眼睛的手,認真道:“舅母你好,初次見面,我好高興。”

小孩兒彬彬有禮的樣子太可愛了,鐵血無情殺伐無數如雁蒔,都被逗得樂起來。她乾脆蹲下來,與李玉懷裡的小孩兒對話:“誰說我是你舅母了?你舅母剛剛過世沒兩天呢,你懂什麼呀。”

鬱鹿瞪大眼:“但是我舅舅讓你親!我阿父和我阿母就是這樣的!他們就像你們這樣親來親去,還不給我看。”

雁蒔忍不住扭頭問李玉:“他阿父阿母是我想的那兩位?”

李玉道:“這是皎皎的兒子,呦呦。他在北冥待得好好的,非要拐弄江愛卿帶他來西北尋親。中途嫌天熱想跑,被我撞到了,我就乾脆帶他來了。”

雁蒔恍然大悟,又盯着鬱鹿小朋友看。她粗枝大葉,心細程度不如李玉。李玉只隨意瞥一眼就能認出鬱鹿這樣的相貌,必然是鬱明家的兒子。雁蒔卻需要人提醒,才能從鬱鹿身上看到她的好友鬱明的影子。

雁蒔心情一下子複雜:鬱明的兒子都這麼大了,能言會道,還會千里尋父,機靈得要人心肝發癢。好像上一瞬鬱明還在河西與她混日子,下一瞬就老婆也娶了,兒子也生了……她卻還停留在挺早的地方。

雁蒔對鬱明家的小朋友充滿了親切感,逗弄道:“你阿父阿母經常親親?你阿母那麼重規矩的人,會讓你看到?”

鬱鹿笑道:“他們不知道我醒着!我偷偷看的!”

雁蒔揚眉,笑而不語。她在心中狂笑鬱明的家事——李皎不知道兒子裝睡也罷,畢竟她沒有內力,但是鬱明怎麼可能不知道?鬱明就是懶得管兒子偷看了而已。

要麼就是鬱明臉皮太厚,要麼就是鬱鹿小朋友偷看的次數太多,鬱明已經淡然並習慣了。

鬱鹿小朋友洋洋得意地跟新舅母分享自己父母的小秘密,被李玉在後頸上敲了一下。他鬱悶地癟起小嘴,聽到舅舅淡聲:“背後不嚼人舌根,平時怎麼教你的,你又忘了?”

鬱鹿好生氣:“你又跟我阿母一樣!”

李玉:“我沒有如你阿父一般,你不聽話就揍你吧?”

鬱鹿張大嘴,滿心委屈。是的,他舅舅不打他,但是還不如打他呢!他阿父心大,忘性大,打他一頓,轉個眼功夫,就能忘了之前鬱鹿小朋友調皮的壞蛋樣兒。但是李玉不一樣。李玉斤斤計較,心眼極小,一丁點兒事能牢牢記住好久。動不動大道理,動不動念經,動不動唧唧呱呱……

但是鬱呦呦年紀小,他只是好生氣好生氣,卻說不出來李玉如何過分。

他道:“壞舅舅!”

李玉:“皮癢了?要中常侍再給你讀一個時辰的心經?”

鬱鹿立刻兩眼淚汪汪,敢怒不敢言。

李玉眸中噙了笑:“行了,出去玩吧。你不是要找你阿父阿母麼?他們就在這裡,你見到面了,跟你阿母說一聲我來了就好。”

鬱鹿小朋友從舅舅李玉的懷裡跳下,避之唯恐不及,噠噠噠地跑向帳門。他人小拉不開簾子,就那麼爬了出去,小狗一般可愛,頭一晃一晃的。

雁蒔笑倒在地。

她趴在案頭笑得不行,擡頭看李玉:“陛下,您帶小孩真有一套啊。您以後一定會是一個好父親。”

李玉眼神淡了,他似想到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我自是想做一個好父親,不光對孩子的吃穿用度負責,更要教他道理,教他成人。我不會像有些人那樣,生而不養,養而不教。”

雁蒔怔了下,腦中微微一轉,立刻明白李玉這是想到他自己的父親了。李玉的父親大概是被憋壞了,納妾多得很,李玉的兄弟姊妹真不少。但李玉父親只在乎正妻太子妃所出的孩子,對他們這些庶生的愛搭不理。太子的兒子,居然過得並不好,簡直像一個笑話。

然李玉偏偏就是這樣成長過來的。

雁蒔跪直身子,一點點蹭向李玉。她抱住李玉,頭歪靠在他肩上。她找到舒服的姿勢,抱住他的腰。雁蒔嘟囔道:“辛苦你了。”

李玉垂目,看向她平坦的腹部。

他道:“也辛苦你了。”

他遲疑一下,心想他真的要有孩子了?

李玉爲人剋制苦頓,如苦行僧般日日自省。他被他父親養成了這種過度孤僻的性子,若非身爲天子,能放開手腳展露自己的才能,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他從自己父親身上吸取的教訓,讓他向來厭惡三妻四妾。即使當日他那般厭洛女,也沒弄回一堆女郎和洛女平分秋色。他這樣的,只想過爲了天下而傳承後代。他沒想到自己喜歡的人,真能給他生孩子……

雁蒔仰頭,看李玉溫潤面孔。

她漸漸看得出神,心疼道:“阿玉,你瘦了好多。”

李玉一愣後,眼神微動,眸子含笑,一言未發。

雁蒔挑眉:“你想說什麼?幹嘛不說出口?你就不能誠實些,忠於己身些麼?”

李玉從善如流地誠實道:“我是想說,你黑了好多。”

雁蒔:“……”

雁蒔如遭晴天霹靂,不可置信地跳起,忙被李玉拉住斥她“慢些慢些別驚動了孩子”。雁蒔氣死了,兩人三四個月沒見面,他一見面,就說她黑了。她日日暴曬,能不黑麼?她天天吹刀子似的風,能保持美貌,靠的是天生麗質啊!但李玉這刀戳的,是不是她沒有美貌他就要變心了?

雁小將軍對他太失望了。

她跳將起便要衝出去,李玉起身攔她,“哎喲”一聲又跌坐了回去。已經走出三步遠的雁蒔扭頭,看他捂着後腰,氣不打一處來道:“你哎呦什麼?我懷着個肚子還沒疼得抱住小腹亂滾,你疼個什麼勁兒?”

李玉皺眉:“坐的時間太長了,腰有些疼。”

雁蒔:“……”

她心想她情郎真是嬌弱,不就坐了兩個時辰嘛,腰就受不了了。她懷孕前三月,風裡來雨裡去,她說什麼了麼?

李玉身體不差,但和雁蒔比起來,就弱得多。雁蒔也沒多強硬,但和李玉比起來,她就如男人般強壯。

雁小將軍生無可戀地踱回步子,唏噓認命道:“趴下趴下,我幫你推推腰。男人的腰可太重要了,我一輩子幸福就要靠這個了。你可得給我好好照顧啊。”

李玉側過臉,瞥她胡說八道的樣子一眼。他心中喜愛她這樣大咧咧的模樣,幾個月不見,心中真是懷念。他臉皮薄沒敢直接留她,只能用這種方式多磨一磨她。

並且他盯着她的小腹,心中多麼奢望這個孩子。

他都二十多了,才盼來第一個孩子。

李玉心中亂想時,聽到上頭雁蒔的輕笑聲。她的手按在他後脊,悠悠道:“阿玉,能戰否?”

李玉:“……”

他心裡踟躕,女郎已經垂下頭,急不可耐地吮住了他的耳垂,讓他抽氣。

雁蒔和李玉在帳中溫存時,前方戰爭已經結束。楊承去安排受傷的三妹和林白,對這二人心疼無比。李皎和鬱明也回來了軍營,在營帳間穿梭行走。

李皎走在裡側,低頭默默想着心事。鬱明走在外側,護着她不被急匆匆的將士撞到。走了一段路,鬱明腳下忽然一頓,往回退了兩步。

李皎驚訝夫君走着走着怎麼還失蹤了,她轉過臉,看夫君停留在後方。鬱明衝李皎招手,把老婆叫過來後,他小聲說話:“皎皎,你看那個小孩兒,多像我們家呦呦啊。”

李皎定睛去看。

小孩兒個頭小小,到人膝蓋。大人腳擡得高一些,都怕踩着了他。每個路過他身邊的大人都放輕了手腳,而這個小孩渾然無覺,在帳與帳之間轉圈圈,還仰着小白臉咯咯咯拍手笑。他走路走得搖搖晃晃,天真無畏的勇氣,卻讓人敬佩十分。

李皎拉一把鬱明,頭皮發緊:“什麼叫像我們家呦呦?!這就是我們家呦呦!你連自己兒子都認不出了麼!”

李皎急急跑過去,高喊:“呦呦!”

鬱明連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