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女容貌多嬌,昔日在平陽時被衆兒郎追慕。然她誰也看不上, 她獨獨喜歡新來的平陽王。身邊所有人都緊着她, 只有平陽王冷淡不理她。宴席時, 她故意跟他說話,那昔日少年郎也漠漠然, 連說話都懶得說。她心中賭氣,覺他欲擒故縱。
她那般貌美,風采可比神女。天下竟然有男子不喜她貌嗎?
被嬌寵長大的女孩兒總是想法簡單, 她與那個總不理她的平陽王彆着氣,彆着彆着,她就真的想嫁給他了。當父兄在天下大勢將亂時, 把賭注壓在平陽王身上, 洛女忍着羞意,忍着歡喜,主動進了家人選的圈套,去誘惑那少年郎君。
她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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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家賭對了。
洛女成爲了皇后, 一國之母, 天下女子再沒有比她更尊貴了。平陽王在兵亂中順利登基,他繼承了他祖上的深情傳統,娶了一皇后,不設後宮, 遍棄人間佳麗。洛女對成爲皇后,又擔憂,又欣喜。她說服自己, 想少年時的算計,應該無事,皇帝陛下沒有與她計較、與洛家計較的意思。
他手段那麼厲害,若他當真不喜歡她,就算她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可以隨意拋棄吧?
但是如果他後來主動默認了那種算計,默認了她是他的女人,那就說明,他還是有點喜歡她的吧?
這都是欲擒故縱吧?
“欲擒故縱”。
洛女雙眸含淚,轉身屈膝,給自己那天下至尊的夫君行禮。她用“欲擒故縱”這個詞騙了自己四年,如今她終於再無法說服自己了。她夫君不愛她,她夫君的心她猜不到。她與他成婚一年時還會撒嬌,還會嗔他。然她無論做什麼說什麼,他都漠然無表情。他既不睬她,也不斥她,他視她如無物。洛女的心,一點點涼了下去。
時日久了,洛女開始恨李玉:如果他心裡沒有她,爲什麼當年答應娶她?
李玉負手站在牆壁外,身後跪着一地黃門。那個與洛女通風報信的中常侍跪在地上,被宮中衛尉押着肩膀,臉色慘白,渾身狂抖如篩糠,兩股戰戰間,有暗黃色的不明液體滲出。衛尉皺眉,當即把人押了出去,不礙陛下的眼。
寬敞宮殿中,便只有洛女還站在李玉面前。
洛女咬了下脣,輕聲:“我兄長來跟我說那個林白的事,我雖知兄長有錯,然林白也並非無辜。我前來尋找陛下,是爲我兄長求個饒。”
李玉看眼她身後敞開的牆壁,牆壁後的亮光滲出,帷帳飛揚,流蘇纏上洛女腰間的長絛。洛女垂目,婉婉清幽,她之美,世間女子少有所及。然也許是太美了,洛女總有一腔不合時宜的自負——譬如現在,暗室門都被推開了,洛女還敢辯解?
李玉幾分嘲弄地扯扯嘴角。洛女若真有勇氣忤逆他,他尚敬她一分。然她既沒有勇氣忤逆他,又藏不好她的不平之心。這樣的女子,若非背靠洛家,如何能當得起一國之母?
李玉和太皇太后的關係不甚好,因他間接害死了他的父親,太皇太后的親兒子。然太皇太后和洛女的關係更不好,因太皇太后覺得洛女不堪爲皇后。洛女從來就沒覺得她在未央宮的地位很危險嗎?
李玉想收拾洛女很容易,然他何必收拾洛女呢?偌大的皇宮,他總不能指望太皇太后去替他管吧?沒有了洛女,他到哪裡再去找一個擋箭牌呢?
所以,當洛女夜闖宣室殿,闖入她不該進來的地方,李玉也只是晃了一下神,靜靜地看她片刻:“明日去太皇太后宮中,陪她誦經一月。此事揭過,下不爲例。”
洛女眸中含淚,輕輕應了“喏”,她擡頭委屈地看一眼自己的夫君,她看到丈夫倚牆而立,手指揉着太陽穴,蹙眉似有些不適。洛女沒有看出李玉在頭痛,她以爲李玉見她煩得看都不想看了。她更爲難過,熱淚涌出眼眶,匆匆向李玉行了一禮,轉身快步離開此殿。
李玉不阻攔。
他站在原地,忍了一會兒頭暈後,吩咐宮人退下,再吩咐宮人去打探皇后洛女到底在想什麼,順便拔去洛女在他這裡安的釘子。李玉難受緩解後,起身跨步,長擺拂地,掠過地磚上鋪陳的茵褥。他手扶着牆壁,走入了洛女想進、卻沒敢進的暗室中。
李玉關上牆門,窄小密室空間狹隘,稍稍一轉身,帷帳便飛向他。
他面無表情地穿過帷帳,走入牆的另一邊。這間暗室中有四面屏風,一張矮几。矮几上堆滿了書冊奏摺,還放有酒盞。李玉有時候會把政事帶入暗室中處理,然大多時候,他待在這裡,都是獨自喝酒,自我開解而已。
李玉甩袖,坐了下去,伸手拿過來酒壺便開始給自己倒酒。
當他坐下去,從他的視線去看,洛女若在此地,便能發現皇帝陛下隱瞞世人的秘密了——
四方屏風上,畫着女郎畫像。屏風有四季之美,屏風上的女郎,也有四季之衣着打扮。地上扔着一燈籠,燈籠有八面,每一面由人手繪一女郎。當燈籠快速轉起時,那布面上的女郎就仿若活了過來,在柔白光輝下快步行走。
木架上掛着剪紙,剪得惟妙惟肖。當暗室中所有燈燭滅了,只留一盞,當這剪紙映在牆上開始動作,當它呆滯又輕盈地活過來後,便會看出,它還是那個女郎。
還有案上有畫帛,其中也是一女子畫像。
身後牆壁上也有女郎側身而立的繪影。此繪不精細,只簡單畫了一個側影,沒有如其他畫作般上了彩。然這樣大毛筆地畫在牆上,女郎側容之俊,之生氣,已躍躍然,讓人心生神往。
這些畫,全都出於同一人之筆。朝臣們也許看不出這些畫是誰的筆跡,然由信陽長公主來認,便會看出這毛筆出自她那位爲人孤僻不合羣的兄長李玉。
此時若有外人來此暗室,會覺得格外恐怖,格外喘不上氣。
四方皆是真人大小的繪圖,李玉手指撥一撥,就能讓人像“走”起來。真人大小的畫中女郎,整日與李玉這麼面面相對。任何人坐在這裡,被一個個逼真的真人人影日日夜夜地盯着,都會惶恐不安,逃跑出去。
李玉卻不會。
他一邊喝酒,一邊起身,盯着牆壁上的繪圖,想着繼續畫下去。他準備畫一大幅壁畫,爲此特意向匠工們請教過。他想畫長馬揚蹄高嘯,萬千賊人跪地求饒,而馬上着紅衣戰袍的女郎手提長.槍,英姿勃發,神采奕奕。
她會擡起手,一隻大雁從天上飛落,落在她肩頭。
蒔花開遍北雁飛,總是無情怨無情。
李玉那不爲人知的秘密,不過是這樣。他心中深愛一人,他既不想被旁人知道,也不想被當事人知道。輾轉難眠,日日夜夜,那擊潰他的麻煩的感情,一點用都沒有隻會帶來煩惱的感情,在永遠看不到盡頭時,李玉根本不會讓人知曉。
他祖父說他像本朝開國皇帝,所以排衆議讓他當皇帝。然事實上,李玉也就是心機深沉像了點,野心勃勃像了點,沒有把握的事從不露痕跡像了點。其他方面,他連林白都遠遠不如,他生來不討喜,如何敢與曾祖父比?
然而即便不討喜如他,心中也藏有一愛人。不見天日,永不會見天日。
這暗室,連他妹妹也不知道。李玉想過,等他臨死前,他就放火燒了宣室殿,把自己的秘密帶入地獄,依然不爲人知。
眼下,李玉在想:皎皎要回來了,那個人,也是要回來了。
蒔花開遍北雁飛……那隻雁兒……他也能見到了吧?
李玉慢慢閉上了眼。混沌中,那牆壁上的大雁似乎活了過來,振振翅膀,飛上蒼穹。千萬里路披星載月,長河滾浪,青山重重。星月當空,大雁高飛長嘯,在雲海中穿梭。它在半空中疾行,又從高空中飛下,落入人間煙火。夜色下有人整裝待發,有人商議着如何執行李皎的命令,好把鬱明從回京隊伍中哄騙走。
鬱明剛剛問了雁蒔回京的行程,憂心忡忡。因李皎依然胃口不好,近日更不好。她之前一路上也那個樣子,然也許是鬱明多心,他總是認爲自從他知道她懷孕後,他覺得她更瘦了,發現她精神更加不濟了。
鎮日昏昏欲睡,醒了後胃口極差。
鬱明那獨自偷樂的歡喜慶幸自己有孩兒的一顆心,被弄得忽上忽下。尤其是他每天看到雁蒔活蹦亂跳與他打架,李皎奄奄一息,他更是放不下心。鬱明懷着一腔害羞與憂心,去請教醫工這是怎麼回事。
醫工說:“懷孕嘛,多正常,都這樣。”
鬱明說:“但是她都不吃飯……”
他本意是想問醫工自己能做些什麼膳食幫李皎補一補,醫工會錯了意,忽然想起來:“哦!那就是她心情不好!孕婦嘛,情緒波動比較大。她心情不好,不想吃飯,就正常了。”
鬱明便不說話了。
他臉沉了下去,垮下肩頭,失魂落魄地離開。他知道李皎心情不好是因爲他,他說錯了話,讓她氣惱無比。他硬生生熬壞了她的身子……鬱明心中自我反省,羞愧難安,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教育自己閉嘴,沒事不要開口說話了。
就他這樣的,還說什麼話啊!如果他是啞巴,李皎都不會受氣了。
就這般情況下,那羣江湖人來找鬱明,支支吾吾地說起覆滅夜閣的事,慫恿鬱明去幫忙。鬱明心神不寧下,仍看出他們目光躲閃,欲言又止。鬱明福至心靈,忽而問:“爲何要我去?是有人說了什麼嗎?”
江湖人那根腸子,百轉千折後也筆直無比:“是殿下讓我等邀請你去……”
衆人同情看這位郎君,心想公主殿下真不待見他啊。
鬱明愣一下,沉默片刻後,淡聲:“好,我去。”
如果她不見他,心情能好些,能好好養身子,他離開便是。
李皎並不知鬱明這樣想,她讓江湖人把鬱明弄走,純屬跟鬱明賭氣。當江湖人來報,說他們還沒有使計,鬱明就主動答應走了,李皎怔住。李皎心中發惱,惱鬱明一點面子都不給她,一點氣都不受。然人家已經開口說要走了,李皎憋着那口氣,也沒好意思變卦,說把人留下。
她心情更不好了。
明珠陪她說話時笑道:“明白了。您這是既想撩撥他,又不肯爲人家負責,非讓人家巴巴求您。你們這些談情說愛的男女啊,真讓人看不懂。”
李皎望着窗外等某人,口上不服輸:“他想娶我,難道不該求我麼?!”
明珠抿嘴而笑,默默退下。
鬱明與江湖人辭行,是向雁將軍辭行。衆人倒是想臨別前拜謝公主殿下,然公主殿下最近不知道生了什麼病,根本不出來。以前還偶爾能見到面,最近李皎連面都不露。衆人遺憾地上馬,接過江扈從給他們的夜閣地形圖,提槍刀走千里月明,勢必要一舉滅了夜閣,好給朝廷一方交代。
李皎一直沒有露面。
她晚上勉強吃了一碗粥,吐了小半碗,就再無法進食了。明珠進來跟李皎說起鬱郎已經走了,李皎微微抿嘴,握緊了手中宗卷。
鬱明始終沒來找她,沒跟她告別!
她一晚上心神不寧,總想着那個人。洗漱後躺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乾脆掌了燈,李皎拿出彙報匪賊證詞的卷宗繼續看。這樣看着看着,慢慢放鬆,睡意涌上,她也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窗閣被從外輕輕撬開,黑衣青年動作輕快地翻窗躍入室內。
鬱明躡手躡手地進來,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初看到屋中亮着燈,心中一駭,以爲李皎還沒睡。他心臟突突跳,面孔漲紅:他終是放心不下,偷偷折回來看李皎,卻並不想被李皎知道。
鬱明現在都有點兒避着李皎。
然掀開帷帳,看到燈燭燃了一半,蠟淚滴在木案上,牀上女郎側躺,手握卷宗,已閉眼沉睡,鬱明鬆了口氣。她睡了。但他隨即那口氣又重新堵了回來:她都睡了,衣衫也沒褪,鞋襪也沒脫,除去散了烏髮,女郎手中甚至還抓着一本書!
這分明是看書看睡着了!
明珠都沒進來看一看!這侍女太順着李皎,一點都不盡責!
盡責的青年俯身看李皎,看了半天,他也沒敢去解她的衣服。他俯在她身上,小心地拿下李皎手中的書,就已經滿頭大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後脊出汗,汗溼貼衣。鬱明站了一會兒,又蹲下去。他手托住李皎的腳踝,置於自己膝上,懷着豹子膽幫她脫鞋襪。
女郎沉目而睡。
面容皎皎,長髮如蘿。
她無顧忌地靜睡,暗夜徒增人的心猿意馬。鬱明長睫顫抖,根本不敢擡頭看,只專心盯着手中的女郎腳踝,一心一意地爲她褪去鞋襪。然他脫着脫着,也慢慢口乾舌燥,不敢多看。
李皎的腳被他捧在手中,秀而翹的腳弓,細又柔的腳骨,如臥着的白鴿般。那十根腳趾圓潤可愛,未塗丹蔻,溫溫的白光浮照,嫩藕芽兒似的。鬱明的手發抖,手心出熱汗,只覺手中肌膚膩滑,讓他捨不得放開。
他額上不斷地出汗,只顧盯着她的腳。他目光發直,摸着她的腳不捨放開,已是有些癡態。
一滴汗順着鼻樑落下,滴答一聲,滴在青年手中的玉足上。
鬱明眸子猛縮,眸心幽黑,緊盯着手掌。他滾了滾喉結,沒發現牀上的李皎,睜開了眼,濃睫落下,幾分詫異地看着蹲在地上握着她腳不放的青年。李皎驚愕無比,睡夢中感覺到腳肉又酥又癢,無法掙脫。她難受得睡不着,睜開眼,藉着昏昏燈燭之光,便看到鬱明盯着她的腳不放。
李皎:“……”
她幾分不自在,腿動了動,想收回自己被褪去鞋襪的赤着的腳。誰知她往後縮,鬱明竟然本能往回拉拽,差點將她從牀上拽下去。
李皎:“……”
鬱明一驚,猛然擡頭,與李皎震驚的目光對上。
他一下子尷尬,困窘。手中的女郎腳如燙手山芋般,讓他的血液,從脖頸一路紅到了臉上。但鬱明強自鎮靜,不屈服。他重新低下頭,淡定地換另一隻腳,幫她脫鞋襪。鬱明聲音沙啞,口上卻沉靜道:“睡覺不能不褪鞋襪。”
李皎乾乾道:“……哦。”
另一隻腳被他放開後,她忙縮回到了裙裾中,才覺得安全些。
李皎沒有坐起來,只用一種稀奇目光看他。空氣一陣靜謐,暗香在帷帳內浮動,燥熱升起。夜色將一切不可能變得可能,將人心中掩埋的欲.望勾引出來。李皎垂目看這位郎君,有剎那時間,想要伸手擁抱他。
但他握着她的腳愛不釋手,死活不放。
李皎覺得羞窘,躺在牀上,紗帳輕輕拂盪在四周,讓她感覺到熱潮,又感覺到清水般的涼意。女郎揣着那甜蜜又煩惱的心事,胸.脯微微起伏:總握着她的腳算什麼回事?莫非給她脫完鞋襪,他就打算走了?
她突然道:“你偷偷回來,卻怎麼不說話了?”
鬱明頭不擡,輕聲:“爲什麼要說話?我說話總惹你生氣。”
青年心有偉大期望,他想從此後當個沉默寡言的靠譜郎君!
作者有話要說: 二明一定是腳控哈哈哈~~皎皎是聲控你們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