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殊容貌妍麗,早已習慣旁人窺視,見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並未露出任何不滿,“給。”
唐景玉本能地抓住竹筒。
宋殊重新坐正,繼續閉目養神。
唐景玉慢慢回過神了,又看了一眼男人便收回視線,費力仰頭喝水。
竹筒有八分滿,水好像帶了淡淡竹香,唐景玉卻沒心思細細品味,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小半筒才停下,還是因爲嗆着了。
錢進回頭看她,見她嗆得滿臉通紅,本就不乾淨的臉龐因爲沾了水被她髒兮兮的手抹過顯得更髒了,忍笑提醒道:“小兄弟慢點喝,沒人跟你搶。”瘦瘦小小的,看起來也就是十二三歲,不管是災民還是乞丐,都挺可憐的。
唐景玉朝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等錢進轉過去後,她躺着歇了會兒,慢慢撐起來靠車而坐,不時喝兩口水,眼睛望着對面山頭鬱鬱蔥蔥的林木,思緒漸遠。
第一次看見宋殊,她七歲,剛沒了娘,十八歲的宋殊連中三元,騎馬遊御街。
第二次看見宋殊,她十歲,無家可歸,二十一歲的宋殊隨駕凱旋,天子寵臣。
沒想到四年後的今天,她又碰到了宋殊,他看起來跟上次瞧見的差不多,還是一樣清雋俊美面冷如霜,讓人過目難忘,只是爲何每次都是在她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他?
唐景玉難掩嫉妒。她好像聽車伕喊他掌櫃?微服私訪?雖然不知道宋殊來這裡做什麼,但看他身上看似素雅實則華貴的綢緞,過得肯定相當不錯,反觀她,混得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淪落到行乞爲生了。
唐景玉長長地嘆了口氣。
錢進正嫌長路漫漫沒人聊天呢,回頭瞅瞅,發現少年喝完水氣色好了些,忍不住攀談起來:“小兄弟也是從山東那邊過來投奔親戚的?”
唐景玉神情落寞地點點頭。
真正傷心的人都不太願意說話,錢進有點尷尬,轉而又熱絡地問道:“那小兄弟親戚家在哪兒啊?你知道路不?我對蘇州府熟,你說說,我教你怎麼走,免得你人生地不熟白走冤枉路。”
“大哥你人真好。”唐景玉是真心感激了。從京城到蘇州她磕磕絆絆走了四年,遇到的好心人沒有幾個,“我想去嘉定縣,之前打聽是在蘇州東邊就瞎走過來了,也不知道對不對。”
嘉定縣?
錢進頓時咧嘴笑了,“對對對,小兄弟沒走錯,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就是要回嘉定呢!”才說完,就見少年方纔還死氣沉沉的桃花眼一下子就亮了,盯着他的眼神好像野狗盯上了肥雞腿,錢進突然心生不妙,可是已經晚了。
唐景玉淚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捎帶我一程吧,我真的走不動了,你看我的鞋!”
她猛地朝錢進伸出腿,破破爛爛的草鞋差點甩到錢進臉上,幸好他夠機靈一個後仰躲開了,但這驚險也沒妨礙他看清少年腳上那快要磨爛的草鞋底子,更沒妨礙他聞到一股淡淡的腳臭。
“小兄弟你先拿開!”錢進屏息催促。
“啊,對不住啊大哥,大哥你別生氣。”自知失禮,唐景玉連忙把腳收回來,跪坐在錢進身旁,可憐巴巴地求他。有些人兇巴巴的她根本不會浪費功夫白白哀求,這個車伕人好啊,她不求他求誰。
錢進倒不介意幫忙,只是……
他朝車簾揚揚下巴。馬車是掌櫃的,掌櫃沒開口,他哪敢擅作主張。
唐景玉怔了怔。
宋殊此人,她只見過兩次,並不清楚宋殊爲人啊。
“你們掌櫃睡覺呢,咱們小點聲說話。”唐景玉故意壓低了聲音,滿臉憂慮,“到嘉定還有多遠啊?”動作看似確實是在說悄悄話,但聲音並不是很低。
錢進覺得這話沒什麼好遮掩的,便也沒提醒她,馬上回道:“再走一個時辰前面有個小鎮,我們要在那裡下榻,明早出發,不到晌午就能到嘉定。”若是不用半路歇下,掌櫃應該會幫人幫到底,但現在,他估摸着掌櫃會把少年扔在那個鎮上,畢竟他們掌櫃可不是爛好人。
這麼遠?
唐景玉很是失望,也害怕自己這順風車只能坐到一半,她回頭看看,很是忐忑地問道:“我,我看你們掌櫃面相有些兇,他會答應捎我過去嗎?”
“噓……”錢進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馬車晃晃悠悠的,掌櫃怎麼可能睡得着。生怕掌櫃誤會,錢進故意提高了聲音,“小兄弟別瞎說,我們掌櫃最是心善,好比這次山東鬧災,周圍府縣鼓勵商戶捐錢賑災,我們掌櫃捐了一千兩呢!”
唐景玉有些困惑了,怎麼聽起來宋殊好像在這邊住了很久似的?
不過宋殊到底在做什麼與她無關,唐景玉期待地望着錢進:“你們掌櫃果然是大善人啊,這麼說,他多半會幫我了?”
錢進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點頭吧,萬一掌櫃沒想幫,他擅自應承下來不好,可是搖頭,倒顯得他剛纔是在說大話,他家掌櫃根本不是大善人……
猶豫半天想不好說辭,錢進瞅瞅面前的少年,小聲敷衍道:“到了地方你自己求求吧。”說完轉過身,把帽檐往下壓壓,專心趕車。他跟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不值得爲了他得罪掌櫃,他家掌櫃從來沒有罵過人,只是有時候一個眼神掃過來,那感覺,還不如罵他一頓好受呢。
錢進不上當,唐景玉不甘心地扯他胳膊,錢進裝死不理她,唐景玉無可奈何,加上肚子餓實在也沒有多少力氣,便抱着竹筒重新躺了下去。
不管了,到了鎮上再說,難得搭上馬車,她先好好睡會兒。
唐景玉真的睡着了。
跟李老頭他們同路時,她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現在遇到了一個熟面孔,而且是那種明顯不會欺負乞丐的貴人,她終於能暫時放下防備,沉沉睡了過去。
馬車輕輕顛簸,她抱着竹筒的手慢慢鬆了,隨着一次較大的車身搖晃,竹筒從她手裡滾了出去。因爲她面朝車簾蜷縮着,竹筒就滾到了車裡面,發出輕輕的流水聲。
宋殊睜開眼睛,彎腰去撿竹筒,低頭時瞥見少年伸進來一半的手,動作微頓。目光在那滿是黑泥的指甲上掃過,宋殊從袖口抽.出帕子鋪在竹筒上,這才撿起竹筒放到一側穩住。
“掌櫃,前面就到了。”
宋殊挑起窗簾看了看,掃一眼已經輕輕打呼的少年,低聲吩咐道:“停車,把他放下去。”
“……好。”錢進不禁慶幸自己沒有多嘴,穩穩停好車,抱起少年走向路旁。
唐景玉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醒了過來,她茫然地眨眨眼睛,對上錢進略顯歉疚的眼神,再看看遠處的小鎮近前的馬車,一下子就懂了。她苦笑,動了動嘴,到底沒有再裝可憐求宋殊幫她到底。
換個人,她肯定會求,可宋殊,她就算不了解,也知道這種人物一旦做了決定,鮮少有人能勸其改變主意的。
翻身而起,唐景玉捂着肚子走到馬車前,扶着車板朝裡面的人哀求:“大爺賞我一頓飯錢吧,我已經兩天沒吃飯了,求求你了,再不吃飯我會餓死的……”聲音沙啞無力。
宋殊將竹筒遞了出去,連着帕子一起放到了外面。
唐景玉見了,心中暗罵男人小氣,面上卻感激涕零:“謝謝大爺賞水,大爺好心有好報,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的。”竹筒提在手裡,帕子塞到衣裳裡面唯一完好的口袋裡藏了起來。這種上好的綢緞,至少能賣幾十錢,不要白不要。
收好東西,她戀戀不捨地可憐巴巴地看向錢進,“謝謝大哥一路照拂,他日有緣再見,小弟一定請大哥下館子!”
少年瘦弱如柴,說話卻豪氣幹天,錢進無奈地搖搖頭,擡手去摸胸口,打算送少年幾個銅板晚上好吃個飽飯。
唐景玉大喜,眼巴巴地盯着他。
兩人站的位置巧,宋殊將錢進的動作看在眼裡,開口問他:“錢進,你那裡還有多少錢?”
錢進愣了愣,隨即喜道:“還有四兩多。”既然掌櫃開口,他就從掌櫃給他的盤纏裡面拿,自己能省下幾個銅板呢。
“給他數五十個錢。”宋殊淡淡地道。
五十文,足夠少年換身粗布衣裳衣冠整齊地去見親戚了。
錢進遞給唐景玉一個“你走了大運”的眼神,摸出錢袋數錢。
唐景玉連連道謝,等馬車開走了,她纔對着馬車虛打了一拳。
五十錢,她以爲宋殊準備把四兩銀子都給她的,這人怎麼這麼小氣啊,果然路遇貴人一下子得個十兩二十兩的好事都是戲文裡瞎編的!
生了一會兒悶氣,唐景玉左右看看,悄悄閃進左側一片棒子地裡,沿着一排連續數了三十顆秧苗,她停下,蹲下去拔出一株雜草,把那三十文錢包在帕子裡埋好,再把草放回去,收拾收拾確定看不出痕跡了,又迅速走到外面。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外面依然無人。
唐景玉將那排最外面的棒子秧苗折斷當記號,這才拎着竹筒朝小鎮走去。
快到鎮外時,她把竹筒裡的水喝得乾乾淨淨,然後繼續往裡走,進了鎮子沒走幾步呢,遠處兩個乞丐突然站了起來。唐景玉轉身就跑,可惜她腿軟沒力氣,沒跑多久就被人按住了,熟練地摸她身上幾個破口袋的位置。
什麼都沒翻到,兩個乞丐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拎着竹筒走了。
唐景玉渾身痠痛,翻個身,頭頂是被夕陽映紅的天。
她擡起胳膊,看看兩條破破爛爛的袖子,決定明早之前一定要弄身衣裳,否則就算她帶着那些錢走進嘉定縣,在她來得及買任何東西之前,銅板肯定早就被其他地痞乞丐搶光了。
弄身衣裳,哪怕只是一套粗布衣,她就能換種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