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姚家的宅院,午後的陽光照在院子裡的梧桐樹上,新發的葉子如同水洗過般發着燦綠的光。
“啪啦,啪啦,”一雙手飛快地在算盤上跳躍着,算盤珠撞擊的響聲清脆悅耳,足足打了半個時辰,沈氏才停下來笑着看臥榻上的女兒,“算出來沒有?是多少?”
旁邊的媽媽有些不忍,“加一筆減一筆,奶奶打的也太快了,奴婢都看不過來,七小姐才六歲。”
沈氏仍舊耐心地看着女兒。
“出入之後結餘九百八十三兩。”稚嫩的聲音從婉寧嘴裡傳出來。
“好婉寧,”沈氏臉上露出欣慰又歡快的笑容,用手去撫摸女兒的小臉,“只要有這個本事,就算母親不在身邊也能在這個家裡安身立命。”
婉寧怯生生地看着算盤,“可是爹爹不喜歡,爹爹說我們家是書香門第,婉寧該學琴棋書畫。”
沈氏的笑容頓時凍結住,怔愣了片刻,眼角落下來,目光中帶着憤恨,“什麼書香門第,十年前他是賣掉了祖產去趕考卻名落孫山,若不是我父親喜歡他滿腹學問,他早就餓死街頭,我一百多擡嫁妝,幾年的悉心照料,才讓他考取了功名,如今他倒嫌我一身銅臭?商賈家是算計在先,可憑的是買賣利益,我們是稱斤論兩,至少心裡還有桿秤,他呢?良心都讓狗吃了,若是還記得我們家從前的恩惠,就不會做出今天的事……”
“奶奶千萬不能這樣說,要是被三爺聽到了可如何是好。”旁邊的管事媽媽嚇得面無血色,連婉寧也縮起了腳。
“婉寧別怕,”沈氏蹲下身一臉的歉意,“孃親不說了,孃親給婉寧做好吃的桂花糕。”
婉寧臉上剛要露出笑容,下人匆匆忙忙進屋,哆嗦着開口,“奶奶,不好了,沈家來領奶奶回去了,說是二爺已經寫了休書……”
婉寧只覺得母親的手緊緊地將她攥住,半晌屋子裡靜寂無聲,婉寧擡起臉只看到母親臉上的淚水滾滾而下。
“他下了休書。”
“他要休了我。”
沈氏瞪圓了眼睛,看着身邊同樣驚詫的管事媽媽,“十幾年的夫妻,我畢竟辛苦持家又生下了婉寧,他就這樣將我休了……”
沈氏渾身顫抖着,厲聲嘶喊,“說我善妒,就是因爲我出自商賈之家,阻礙他的前程,什麼正人君子,連畜生也不如。”
屋子裡的人都呆愣在那裡,沈氏幾步上前將牆上的劍摘下來,“我不能就這樣走,我要和他了結個清楚……”
“奶奶,”管事媽媽嚇得面無血色,忙抱住沈氏的腿跪下來苦苦哀求,“如今長輩已經拿着休書上門,已經萬難挽回了啊!奶奶要爲七小姐想一想,鬧出事來以後七小姐要怎麼辦?”
婉寧怔怔地看着沈氏。
“孃親,”婉寧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拉扯沈氏的手,“孃親怎麼了?孃親別生氣……”
“娘要走了,”沈氏半晌擦掉眼淚,蹲下身露出悽然的笑容,“婉寧要照顧好自己,”說着將手落在婉寧小小的肩膀上,剩下的話也要哽在喉嚨裡,“婉寧還這麼小,她還這麼小……”
沈氏一把將婉寧摟在懷裡。
聽着沈氏哭泣的聲音,婉寧愈發害怕,拼命地搖頭,“孃親要去哪裡?”
“回揚州。”
“孃親要去看外祖母?也帶婉寧一起去。”
沈氏搖頭,“這次不行。”
婉寧眼睛裡泛起淚花,“我不,我不讓孃親走,我要跟孃親一起走。”
婉寧開始扭動身子。
“婉寧,”沈氏皺起眉頭,聲音也大起來,“以後不能這樣不懂事。”
從來沒有嚴厲過的母親一下子變成這樣的模樣,嚇得婉寧不敢再說話。
沈氏的聲音仍舊生硬,“婉寧要聽乳母的話。”
婉寧不肯鬆開沈氏的手,“聽乳母的話就能見到孃親了嗎?”
沈氏搖搖頭而後又點點頭,聲音也柔和起來,“等婉寧長大了,就能見到娘了。”
“真的嗎?”
“真的,”沈氏滿眼哀傷,鬆開婉寧,又捨不得將婉寧抱在懷裡,“若是爹爹對你不好,就去找你五叔,你五叔……一定會護着你。”
爲什麼爹爹會對她不好,孃親爲什麼一定要走?
……
“婉寧……”
“婉寧……”
孃親的聲音越來越遠,
別走,別走,嗚嗚咽咽的聲音在她心裡迴盪。
“孃親別走,孃親別走,娘走了之後他們會像對付孃親一樣對我。”
滾熱的眼淚沿着她的眼角流進鬢間,姚婉寧想要大喊卻豁然驚醒,映入眼簾的是蔥綠色半舊不新的帳子。
她這是在哪裡?在什麼地方?八仙桌上放着一隻藥壺,熱氣蒸騰中,濃烈的藥味跟着傳出來。
周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姚婉寧茫然眨着眼睛,她開始仔細地梳理着自己的記憶,努力回想到底是怎麼從家裡來到族中又睡在這個牀上。
父親休了孃親不久就新娶了張氏,有一日她去張氏屋裡問安就看到張氏坐在地上,裙角滿是鮮血,她還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下人就奔跑着大喊,說她推倒了張氏。
張氏雖然順利臨盆,她卻仍舊被送來族裡受教。
前幾日族中姐妹一起去採蓮,她欠身看湖裡的錦鯉,不知被誰從背後推了一把落入湖水中。
被人從湖中救上來,她就發起了高燒,姚家裡裡外外都覺得她要死了,沒想到她卻這樣挺了過來。
這幾天她一直夢見小時候的事,那些情景清清楚楚就在眼前,每一次看到母親的背影她都想要撕心裂肺的大喊。
這樣反反覆覆幾次後,她腦子裡竟然還多了許多別的記憶,她來自幾百年後,是個小有名氣的臨牀心理學家。
姚婉寧擡起手,陽光從五指間透過來,想起前世,這算是老天給她最好的補償。
多了一份前世的心智,就像給她的人生推開一扇窗,從前看不透的事頓時豁然開朗,回想起從前的事,記憶中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在她眼前,那麼的清晰,多年的工作經驗讓她一眼就能看透別人的所想。
她不再是那個柔弱的小姐。
多麼慶幸她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