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寧看向李太太,“都說人多好想法子,幾位太太來了,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太太們幫我出出主意,我這一關興許就過去了。”
李大太太皺起眉頭來,崔二奶奶仰着臉,眉眼中都是笑意,哪裡像是沒有主意的人,這雙晶亮的眼睛望着她們,彷彿是在提醒她們,這次登門拜訪崔家的用意。
明明是當面讓她們難堪,卻又將話說得無法挑剔。
拒絕了一次,讓她不好意思再說下一次。
錢不肯借,主意總要出些。
她們本來是看笑話的,哪裡有什麼正經的主意,總不能當面斥責崔二奶奶不該去福建收茶。
畢竟是客人,哪有這樣的權利。
再說,勸說崔二奶奶說出實情的人是她。
李太太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可不是小事,家中錢財要如何用,我還要回去問問老爺。”說着看向周圍。
周圍的太太也紛紛頜首。
話說到場面上,雖然暫時搪塞過去,卻也不好再在崔家坐着,李太太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崔夫人不禁詫異,“廚房都備好了宴席,前面又還說着話,怎麼就走了?”
李太太垂着眼睛,掩飾尷尬的神情,“家中尚有事。”
婉寧道:“我們夫人說得是,太太怎麼也要留下,前面有要事正在商議,說不得一會兒還有什麼消息傳過來。”
什麼消息?李太太有些緊張,忙看向婉寧。
婉寧一臉諱莫如深,“都是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懂得,只是老爺吩咐下來,讓幾位太太寬坐,一會兒興許就有消息……”
李太太向左右看了看,幾位太太從方纔的事不關己,到如今的莫名詫異,心中已起了波動。
王太太試着問,“是不是崔二爺的事?”
婉寧搖頭,有了這樣的變故,也該輪到她來旁觀了。
……
崔實圖回到書房裡,幾位大人已經等得不耐煩。
崔實圖坐下來不等李軾來問,就看過去,“如今我不在朝堂上,有些事幾位倒可以幫我出面。”
李軾不禁欠身過去聽。
崔實圖道:“方纔我又仔細思量,李世兄說的話沒錯,福建那邊的事犬子卻是處理的太過匆忙,不免有失偏頗。”
李軾揚起眉毛,他還是有幾分把握能說服崔實圖,崔實圖向來不是張揚的人,自然不會認同兒子的做法。
外面鬧成一團,若是整個崔家再亂起來,父子二人針鋒相對,崔奕廷兩面受擊,也不能支撐多久。
再說福建商賈找上門他是親眼所見,在關鍵時刻他也能和御史言官一起彈劾崔奕廷。
今日崔實圖說的話,來日他就會寫在奏摺上,連父親都不站在兒子這邊,誰又能去支持崔奕廷。
李軾覺得自己已經做完了想做的事,正準備要功成身退。
卻聽外面傳來聲音道:“莊王爺來了。”
有人撩開了簾子,李軾等人見到了面色略微蒼白的莊王。
病怏怏的莊王突然進門,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衆人立即站起身行禮。
崔實圖讓出正位讓莊王坐下,莊王環顧一週,“戶部侍郎李大人,都察院王大人都在。”
不等李軾說話。
莊王接着道:“聽說福建有賣茶的商賈連番來崔家,諸位可看到了?”
李軾心中已經笑出來,莊王和崔奕廷有幾分交情,如今也坐不住了。
李軾面有難色,看了崔實圖幾眼道:“我們也是恰好趕上,眼下今年的新茶正要上市,崔家二奶奶一直做茶葉生意,有商賈上門也情有可原。”
莊王不置可否。
李軾瞧瞧地看了崔實圖一眼,崔實圖緊抿着嘴,神情陰沉。
莊王道:“你們可知來的商賈要賣多少茶葉?”
李軾搖了搖頭,所有人都看向崔實圖。
崔實圖吩咐身邊的下人,“去將二奶奶簽了的文書拿過來……”
“不着急,”莊王端起茶來喝,“聽說還有商賈在府裡,我們就看看,到底有多少茶葉要買賣。”
莊王突然關切起茶葉來,定然是因爲外面謠言四起。
看好戲的時候到了。李軾趁着端茶的功夫向旁邊望去,大家雖然抿着嘴,眼睛裡卻是輕鬆的神情。
此時此刻該着急的是崔家人,他們就是個見證罷了。
莊王爺親自來問,崔家人不敢怠慢,一張張文書很快被送過來。
莊王爺看了看遞給李軾等人。
李軾接手過去,看到文書上的數額不禁驚住。
大量的茶葉買賣。
怪不得人人都說福建的茶葉就要被崔二奶奶一手遮天。
他身在戶部,對閩浙的茶稅十分的清楚,太祖時茶葉興盛,光福建就收了茶稅一百萬斤,這些年茶戶每年減少,如今福建的茶稅每年不過百餘兩。
李軾看着買賣茶葉的數額,他耳邊彷彿聽到算盤清脆的聲響。
這是怎麼回事。
福建哪裡來的這麼多茶葉,如果有這麼多茶葉,朝廷每年收的茶稅爲何只有百餘兩白銀。
李軾漸漸笑不出來。
他不是看崔家的笑話,是在看戶部的笑話。
作爲戶部當家侍郎,如同在外人面前將戶部的賬目抖落出來給人看。
“不可能,這不可能。”
李軾面色鐵青,“哪來的這麼多茶葉,難不成今年福建茶葉大收……這……這……”
恐懼漸漸地遍佈他全身,汗幾乎溼透了他的脊背。
一張又一張紙送過來,然後是賬目,他幾乎不能呼吸。
“莊王爺……這怎麼可能。”
“是啊,”莊王握着手裡的茶杯,“本王也覺得奇怪,本王曾聽皇上說,閩浙因爲倭寇猖獗,沿海的村民四處逃竄,田地荒蕪,百姓吃飯都困難,哪裡能收到田賦,田賦也就罷了,茶稅也少之又少。”
“可今天看來,福建產茶和太祖時也差不了多少,那麼每年的一百萬斤茶稅哪裡去了?”
李軾哆嗦着嘴脣,耳朵嗡嗡作響。
他忽然想起崔實圖方纔回到書房時臉上的神情,並沒有太多的怒氣和焦躁,他早該想到,這件事沒有這般簡單。
一百萬斤茶稅。
他是來作壁上觀的,如今卻被莊王爺逼問一百萬斤茶稅。
戶部已經多少年沒有收到這樣的茶稅。
莊王道:“本王聽說一件事,海商最喜歡蘇杭的綢緞,福建的茶葉,閩浙還有多少好東西?連皇上都見不到的好東西,直接讓大船運了出去。”
李軾的臉豁然抽起來,他倉皇地擡起臉,“王爺,這,下官可不知曉,戶部年年催賦稅,可……還是一年年虧欠下來。”
“那是因爲什麼?”莊王忽然站起身,“李大人隨本王去面聖吧,皇上還等着戶部的答覆。”
李軾覺得渾身脫力,手開始不受控制的顫抖,“這……未免有些……太兒戲……怎麼能信商賈的文書……”
“李大人錯了。”從容平緩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緊接着簾子掀開,一身錦衣衛官服的崔奕廷踏進門。
李軾看到崔奕廷嘴邊淡淡的笑容,身上就如同瞬間被水洗了般,手心裡的汗珠掉下來摔在地上。
“壽寧,福州,崇安這些地方,我已經讓人將現有的茶園畫了圖,幾個月纔將這差事做清楚,如今李大人要查可是方便得很了,可將戶部原有這些地方的茶園數量拿出來對證,就知曉福建官員到底瞞報了多少。”
李軾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李大人,”崔奕廷輕叩腰間的繡春刀,墨黑的眸子如同夜裡的繁星,雍容又高傲地仰着頭居高臨下地看着李軾,“走吧,皇上還等着呢。”
崔奕廷話音剛落,立即就有錦衣衛走進屋。
李軾頓時面無人色。
……
皇帝將手裡長長的奏摺看完,閉上微微泛紅的眼睛,他好幾日沒有闔眼纔將閩浙多年的稅收理了清楚。
“都說稅收繁重,”皇帝冷笑一聲,“從太祖開始就一直降稅,到了朕,收上來的賦稅更是寥寥無幾。”
“這些銀錢都去哪裡了?不是給了百姓,也沒有進國庫,而是進了他們的腰包。”
“可恨的鄧嗣昌,每年向朝廷請撥軍費時,朕都要四處挪借銀子省給他……”皇帝說到這裡,不禁咬牙切齒,“恨,朕恨不得殺光他鄧氏一族,方能平復心頭之氣。”
“他不是朝廷命官,他是一頭狼,一頭吃人血肉的畜生。”
皇帝漲紅了臉,“朕就要將這些畜生都抓出來,看誰還替他們隱瞞,”說着看向內侍,“傳戶部侍郎李軾,朕要見見這個披着人皮的畜生。”
內侍不敢怠慢,急忙去傳旨,等到莊王爺和崔奕廷帶着失魂落魄的李軾進了大殿,內侍才悄悄地走到後殿小花園裡,那裡已經有個小內侍在接應。
“告訴夏大學士,這次皇上是動了怒,福建的事兜不住了。”
福建的事兜不住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腦袋要搬了家。
……
很快所有跪在宮門外的老臣手裡都多了一份奏疏。
下了大獄的廣東按察使一語道破了整個閩浙的秘密,“閩浙不是沒有賦稅上交,也不是沒有田產也不是沒有茶稅,而是官員上下瞞報,內外勾結,海上的大商船日日滿載而歸,真正苦的是百姓和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