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看向婉寧,“快去屏風後躲一躲,免得被人看到。”
婉寧從泰興到揚州,沈老太太都做了仔細的安排,沈氏一族裡知道的人並不多,沈敬賀也在沈老太太面前說過,絕不會說出去。怎麼轉眼的功夫就讓沈氏族人都知曉了,這樣一來,姚家聽到風言風語要怎麼辦?
沈老太太想到這裡皺起了眉頭,擔憂地看了婉寧一眼,卻發現旁邊的婉寧臉上並沒有半點的慌張,而是施施然起身向沈老太太行了禮,才帶着童媽媽去了屏風後。
沈家下人將外面的沈敬琦請進來。
沈敬琦顯得有些激動,進門向沈老太太行了禮,下人搬了椅子,沈敬琦也不坐,就站在屋子裡。
沈老太太神情自然,“老二今天怎麼會過來,你父親怎麼樣了?前日裡我請了藥王符,又點了一盞燈,盼着你父親的病早些好。”
沈敬琦一臉的感激,“父親已經好多了,我和哥哥不常在家,多虧了老太太照應。”
沈敬琦是族裡二老太爺家的二子,族中行二,是沈敬賀的弟弟,平日裡押送米糧去邊疆換鹽引,常年在外奔波和妻兒也是聚少離多。
就因爲辛苦,在沈家族中頗有些聲望。
沈老太太緩緩道:“你們哥倆辛苦我老太太怎麼能不知曉,我們這一房人丁稀少,要不是整個沈氏一族上下一體,也沒有如今的家業。”
見到沈老太太,沈敬琦的眉頭鬆了些,賠禮道:“不是我要打擾老祖宗,只是有樁事,想問問老祖宗,京裡的店鋪是不是不準備兌出去了,要留下來?”
沈家是靠着走鹽發家,和姚家結親之後陸續在京中開了八九間鋪子。有的賣胭脂水粉,有的賣些米糧,還有的賣錦緞,前些年也有興隆之狀。這兩年卻慢慢地衰敗下去,如今沈家的鹽業生意不好,更被這幾個鋪子拖的泥足深陷。
“我們族裡沒有人手過去打理,那些鋪子留着真是拖累,將幾個掌櫃調回來,這邊的生意就輕鬆不少,”沈敬琦說着頓了頓,“老太太不知道,今年鹽引換得有多難,拿着賣了鋪子的銀錢多在邊疆開些地僱些佃戶。免得明年沒糧換引……”
這些事是早就說好的,怎麼說變就變了。
哥哥從泰興縣回來說京裡的鋪子不賣了,他追問爲什麼,哥哥卻一臉的諱忌莫深。
他不肯罷休,一直問。哥哥才說起了辰孃的女兒。
姚七小姐。
姚七小姐說,鋪子不要賣。
憑什麼,不過就是個十二歲的孩子,連沈家人都不算,竟然替沈家做起主來。
想到這裡,沈敬琦就一頭怒火。
哥哥勸說不讓他來找老太太,他怎麼能忍得住。趁着哥哥出門,他就帶着人到長房來。
雖然說沈家家業是長房打下的,沈氏族人卻也沒少跟着辛勞。
他就不信了,他還不如一個外姓的小姐。
沈老太太嘆口氣,“這些事我都知道,所以才讓人將往年的賬目都拿出來。”
沈老太太說着看向八仙桌上的賬本。
厚厚的賬本摞在那裡。
這賬目要給誰看?那個十二歲的孩子?
他是知道姚七小姐幫忙。讓哥哥少了牢獄之災,但是不能因爲幫了一件事,就插手管上整個沈家。
他吃的鹽比那孩子吃的米都多,他還不敢下決定,那孩子怎麼敢。
不行。絕對不行。
如果他不站在這裡說清楚,他就不姓沈。
沈老太太道:“到底行不行,還要請人算算再說。”
“老太太,我們已經算了兩三年,還有什麼好算的。”
沈敬琦的反應很大,這讓沈老太太沒有意料到。
沈敬琦道:“現在不做決定要等到什麼時候?賣鋪子要有個時日才能做好,春天就要開地,銀子從哪裡來?”
姚七小姐分明是什麼都不懂,在這裡亂攪和,自從老太爺去世之後,長房就算衰落了,四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將這個家管的亂七八糟,要不是他和哥哥支撐,沈家在就敗下去。
說什麼總會有轉機,除非長房老太爺復生,才能救沈家。
沈老太太看着沈敬琦,“平日裡也是個穩當的人,怎麼今天毛躁起來,關幾家鋪子哪裡是小事,要仔細思量。”
沈敬琦看了一眼旁邊的辰娘,“老太太這麼說是不是爲了辰娘?”
“怕辰娘將來無依無靠,所以才籠絡着姚七小姐。”
沈敬琦不等沈老太太說話,伸出手來,“我沈敬琦這裡發誓,雖然辰娘出自長房,我們二房後代也會供奉辰娘,不會讓辰娘孤苦無依。”
沈老太太皺起眉頭,“你這是聽了誰亂說話?辰娘用不着你們二房操心,我活着我照應,我死了還有你大哥,還有昆哥……”
沈老太太的神情多了些威嚴,沈敬琦表情不禁訕然,“老太太,我不是這個意思,”說着頓了頓,“老太太就算將京裡的鋪子都交給姚七小姐,以姚家人的作風,將來也不一定會被姚七小姐所用。”
“老太太和妹妹是身在其中渾然不覺,難道不明白姚七小姐爲什麼會這樣說?”
“她一個孩子,做成了一件事就自詡聰明,想要插手沈家的事,這些不過都是小孩子心性,她沒在沈家長大,對經商也半點不通,要了店鋪能做什麼?說不得是上了姚家人的當,當年辰娘將店鋪開到京城,還不是落得那樣的結果,有些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千難萬難。”
沈氏皺起眉頭,沈敬琦的話說得太重了,現在站在那裡一臉急躁,別人說什麼他都會反駁過來。
她印象來二伯父家的兩個哥哥都很好,才幾年不見怎麼變成了這樣,難道沈家這幾年的情勢真的非常不好?
沈氏對上沈敬琦的眼睛,“京裡的店鋪一下子都關了,京中來往的賬目都要清理乾淨,二哥算一算銀子還能剩下多少?夠邊關開荒的不假。若是揚州府聽說我們家在京中關了鋪子來倒錢,都要將錢莊裡存的銀子拿回去要怎麼辦?”
“我們家在泰州府遇到漕米的事,絕不是偶然,有人已經盯上了沈家。只要沈家有個風吹草動,就會有言語傳出來,這一點我們也不能不防,所以婉寧纔會說服老太太將賬目再清算一遍,不能直接眼前之急。”
沈敬琦聽着沈氏說的這些話。
這些都是婉寧說的?
還是辰娘爲婉寧遮掩?
如果這是姚家設下的套,沈家不是趕着往進鑽。
沈敬琦正想着,只看到屏風後有人影一閃,一個人從裡面走出來。
穿着黃色的羅裙,粉色蘭花褙子,梳雙髻。一雙眼睛如星辰般明亮,微擡着下頜,大大方方地和他對視。
沈敬琦還沒反應過來。
婉寧已經行禮,“婉寧見過二舅舅。”
聲音清脆,眉眼中的神色明麗迫人。並不像養在閨中嬌弱的女子。
婉寧,這是姚七小姐?
既然是姚七小姐,定然在屏風後已經聽到他方纔的話,臉上卻沒有半點的氣憤和急躁,而是淡淡的從容,放佛早已經料定一切。
姚家的小姐,竟然這樣來到沈家。沈敬琦不由地有些錯愕。
婉寧不等沈敬琦說話,“二舅舅爲什麼要賣掉京城裡的鋪子?”
他方纔已經說了,“自然是爲了保下鹽引,我們沈家是靠鹽引起家。”
這樣簡單的事,還用他說嗎?很多商賈都是興家之後買賣就做的雜起來,最後算來算去。那些生意都是中看不中用,真正賺錢的還是本來的買賣。
婉寧點點頭,這話聽起來好像沒錯。
人人都說沈家是做鹽引起家,無論沈家做什麼,都被歸爲鹽商。
婉寧搖搖頭。“我們沈家不是靠鹽引起家,我們沈家買過豆腐,做過貨郎,就算沒有鹽引生意也能興家,因爲沈家靠的是審時度勢,靠的是精準的眼光,別人沒有用米糧換鹽引時,沈家千里迢迢送糧食,那時候祖父還不是被人笑話。”
“本來能開鋪子賺錢,爲什麼要長途跋涉送米糧。”
“二舅舅我說的對不對?”
沈敬琦頓時想起那些運送米糧風餐露宿的日子。
無論風雨,沈家的商隊都會準時將米糧送到,他們也有飢腸轆轆在路上行走的時候,也有爲了趕時間連吃喝拉撒的時間都沒有。
一支商隊,那麼多的人都靠着這個來吃飯,不止他有妻兒老小,所有的人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活。
每年都有死在路上的人,他們圖的是什麼?圖的是沈家的名聲。
所以他纔會着急,他們不是那些在家等着擎祖業的子弟,如果是那樣,他不必在意一個小孩子的話。
不必據理力爭。
他會站在這裡,是不想內宅那些火燒到沈家商隊上來。
婉寧走到沈老太太身邊,擡起頭,“二舅舅,喝杯茶吧!”
讓他喝茶慢慢說嗎?
童媽媽端了一杯茶上來送到沈敬琦眼前。
一杯茶。
沈敬琦隨意地看了一眼,本沒放在心上,卻很快他又將目光重新落在那杯茶上。
有一股陌生的清香。
沈敬琦不禁看過去,有些發紅的茶湯,這是什麼?
童媽媽向前遞了遞,沈敬琦接手過去,送到嘴邊抿了一口。
吃起來比聞着更好。
從來沒有過的味道,和任何一種茶都不同。
沈敬琦忍不住多吃了一口,半晌才擡起頭,“這是什麼茶?”
婉寧道:“二舅舅喝過嗎?”
沈敬琦搖搖頭,“像是黑茶卻又不是。”這茶到嘴裡有一股的清香,很好喝。
婉寧道:“這是別人都沒有的茶。”
真的是別人都沒有的茶。
沈敬琦不禁道:“這茶要……賣出去?”
婉寧笑道:“自然是要賣的,”
所以纔會盤算京城裡的鋪子,纔會將賬本拿出來看,看那些鋪子還有沒有留下的必要。
不是隨便說說……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十二歲的婉寧,說出這些話之前是經過仔細思量的。
不,不光是仔細思量,她甚至手裡已經有了要賣出去的茶葉。
沈敬琦不禁覺得臉上有些發緊,早和婉寧說幾句話,他就不會這樣冒失。就不會覺得,是有人指使婉寧操縱沈家。
沈敬琦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看着一眼沈老太太和婉寧。
他真是沒想到。
姚家會將婉寧養成這樣,不但懂得商賈買賣之術,還比尋常人要膽大,如果老太爺在世看到這樣的孫女心裡一定會高興。
沈敬琦耳朵裡又一次響起婉寧方纔說的話,“我們沈家不是靠鹽引起家,我們沈家買過豆腐,做過貨郎,就算沒有鹽引生意也能興家,因爲沈家靠的是審時度勢,靠的是精準的眼光。”
精準的眼光,說的就是這茶?
“老二,怎麼不說話了?”沈老太太的聲音傳來,“你覺得這茶不可賣?”
沈敬琦看着童媽媽煮茶,這一次是打開茶盒子,裡面放着如同石頭般的東西。
婉寧接着道:“這是二舅舅說的黑茶……”
黑茶做成這個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很多茶葉壓制成了一整塊。
“這樣的黑茶更好喝。”
婉寧的聲音傳來。
沈敬琦想要將那盒子裡的東西看仔細,童媽媽卻伸手將盒子蓋上。
在外行商的時候,但凡有個肚子疼都會嚼黑茶來吃,他對黑茶再熟悉不過,在邊疆他也喝過朝廷賣的官茶。
沈敬琦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朝廷的官茶比這個要差很多,香氣沒有這個純正。
喝過這樣的茶,就不會再想要喝官茶。
同樣都是黑茶,怎麼有這樣的差別。
沈敬琦眼睛不由地亮起來,這茶別人不懂,他卻知道的啊。
真是不簡單,婉寧在內宅裡卻能找到這樣的茶。
沈敬琦覺得奇怪,“這茶是在哪裡找到的?爲什麼從前沒有看別人賣過。”
童媽媽將茶端給沈老太太和沈氏。
沈老太太抿了一口,看向婉寧,“七丫頭,你說說,這樣的茶是從哪裡得來的?”
“不會有人賣這樣的茶,”婉寧在這之前已經和焦無應確定過了,“這茶,是我讓茶工做出來的。”
沈敬琦瞪大了眼睛。
讓茶工做出來的。
一個孩子能讓茶工做出這樣的茶。
沈敬琦本來已經坐在椅子上,聽得這話豁然站起身,“我……我去找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