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老爺都對外面的事不聞不問,現在卻板起臉來,好像從前教學生時的模樣。
嬰墨賠笑道:“不肯回去呢,要不然還是打開門,讓他進到院子裡來,今天的風也不小,說不得一會兒還要下去。”
“多嘴。”楊敬皺起眉頭卻沒有再說什麼。
嬰墨縮了縮頭忙退下去,不多時候院子裡傳來朗朗的背書聲。
楊敬聽着又將旁邊的書撿起來看。
昆哥的聲音很小,斷斷續續,楊家的小廝在廊下燒水,水咕嚕嚕地開着,丫鬟輕手輕腳地沏好茶,給楊敬端進去一杯,然後將上好的茶湯又端給昆哥。
昆哥一口氣將茶喝了,抿了抿小嘴,“這茶好甜……”
小丫鬟道:“是我們老爺最愛喝的。”
多了一個人,小院子頓時熱鬧起來,楊敬的正室夫人死了之後,就沒有再娶,從京城到揚州,從揚州到泰興東西不多,身邊帶的人也少,如今住在普陀寺外的院子裡,平日除了去寺裡聽主持說禪,大多數時間都獨自一個人。
從前在揚州的時候,有學生在身邊,老爺雖然有時候生氣,有時候板着臉訓斥,氣氛都還算熱鬧,這兩年就剩下老爺自己,別說老爺不習慣,他們都覺得太冷清。
轉眼又到了用飯的時候,丫鬟搬了桌子將飯菜送進去。
正好是用飯的時候。
這可怎麼辦,總不能讓這小少爺看着。
外面是背書的聲音,屋子裡是冒着香氣的飯菜,楊敬彷彿回到了從前,他收的徒弟雖然都能有一身的好學問,可是小時候卻不算特別拔尖,身上就是有一股的擰勁兒,不論外面什麼壓力,都能好好用功。所以他一直覺得學生不在於是否聰慧而是努不努力。
至於送拜帖和禮物,他早已經司空見慣,他教的是讀書,送那些禮物頂什麼用。
楊敬想到往事。忽然覺得眼前的飯菜格外的香。
外面的小人兒還在一絲不苟地背誦着譯文。
他小時候好像也曾這樣,母親端來點心,他明明饞的淌口水,卻看也不敢看一眼,生怕因此完不成師傅佈置的課業,別看人小,內心裡也有一份堅持,這樣的孩子才能成才。
時光如流水,轉眼之間他就老了,身邊連個人都沒有。這朗朗的背書,讓他想起有學生陪在身邊的日子。
小丫鬟正在向屋子裡張望。
楊敬點了點桌面上的飯菜,“送出去點。”
送出去,送哪裡?
丫鬟看向門外,立即就明白過來。
桌子擺出來。昆哥看着飯菜吞嚥了一口,小心翼翼地向屋子裡張望了一眼。
丫鬟催促着,“快吃啊,快吃,累了半天了……”
昆哥不知道該不該動手,他從來沒在外面吃過飯,不過就這樣拿起筷子吃了。好像總是落下點什麼。
小小的昆哥站起身,鄭重其事地走到門口向裡面的楊敬行禮。
一大一小剛吃過了飯。
嬰墨進門低聲道,“老爺,姚老太爺來了。”
楊敬揮揮手。
到了泰興縣,本來是要見姚老太爺,卻在禪房裡遇到了姚家旁支的族人。從姚家族人的嘴裡聽說姚老太爺的作爲,他就打消了見面的念頭,對旁支族人這般苛刻,就算名聲在外也是不實。
姚老太爺等在外面,聽到嬰墨會的話。頓時皺起眉頭。
院子裡的昆哥準備接着背書,沈家下人忙上前整理昆哥的衣衫。
透過門縫,看到昆哥的側臉,昨天背書的孩子,今天竟然又來了。
姚老太爺盯着看了幾眼,不由地覺得這孩子有幾分的眼熟,彷彿是在哪裡見過,他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這樣的眉眼,這樣的動作,怎麼看都似曾相識。
“四老爺,少爺就在裡面。”
背後傳來聲音,姚老太爺轉過頭去,不期然撞上沈敬元。
沈敬元怎麼會在這裡。
難道也是來拜訪楊敬先生?
姚老太爺心底裡油然生出一股的不屑,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不過是個商賈,也想學着別人讀書,讀書有什麼用?最後還是要拿出算盤撥弄他那點銅臭。
沈敬元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姚老太爺,怔愣片刻之後,簡簡單單行了禮就問身邊的小廝,“少爺怎麼樣?可還覺得不舒服?”
小廝道:“沒有了,少爺沒再說……”
沈敬元點了點頭。
院子裡傳來昆哥背書的聲音。
小廝立即道:“老爺聽,少爺在背書呢。”
聽得這話姚老太爺瞪圓了眼睛,什麼?裡面背書的人是沈家子弟?那個他昨天從心底裡讚賞的孩子竟然是沈家人?
不可能。
這不可能。
一個商賈的兒子竟然會背千字文。
姚老太爺等着沈敬元反駁,沈敬元卻一臉舒心的模樣。
“裡面的人是誰?”姚老太爺本不欲和沈敬元說話,擡起眼睛詢問。
看到姚老太爺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沈敬元心裡輕哼一聲,現在知道問了,辰娘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他怎麼不高擡貴手,辰娘在沈家奄奄一息想要看看婉寧,沈家是怎麼說的?
沈家一個好端端的小姐,姚老太爺說休就休了,姚家就是一頭狼,一頭殺人不眨眼的中山狼。
現在聽到昆哥在背書驚詫的詢問,沈敬元看着姚老太爺的表情,心裡忽然很痛快。
想知道嗎?實話永遠不會告訴他。
老東西。
沈敬元道:“那是犬子。”說着得意地揚起下頜。
那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昆哥。
他親眼看着長大的昆哥,沈敬元覺得頭頂的陽光照得他渾身暖洋洋的,從來都是他在姚家人去吞聲,今天終於能挺直脊背笑着回姚老太爺的話。
在昆哥的背書聲中,他高高地揚起了臉。
姚老太爺忽然覺得胸口一滯,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姚家的子弟從小讀書,卻都還不如一個商賈家的孩子。
他昨天羨慕的竟然是沈家的孩子。
別人都沒進去的院子。沈家的孩子進去了,沈敬元臉上有得意洋洋的神情,就好像當年他站在那裡將沈氏趕出家門。
他敢這樣做,只因爲姚家是讀書人。沈家是商賈之家。
現在商賈家卻有人會讀書。
沈敬元在門外聽了一會兒吩咐小廝,“照顧好六爺。”說完話看也沒看沈老太爺一眼,昂首闊步地走了。
門外來送禮的人都紛紛停下來聽裡面昆哥背書的聲音。
“呦,可是千字文啊,背的是釋義,多大的孩子啊,會這麼多。”
說着衆人小心議論,“是不是楊先生新收的徒兒?”
“怪不得楊先生不收禮,咱們家的孩子可沒有這樣聰明,這禮也是白送了。”
那人話音剛落看到旁邊的姚老太爺。忙上前行禮,“這不是姚老太爺嗎?”
姚老太爺擡起頭。
那人立即臉上堆滿了笑容,看了看院子裡,是心領神會的表情,“裡面的是姚氏子孫吧?咱們泰興縣。姚家是書香門第,怪不得會有這樣的孩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家,就能養出什麼樣的後輩。”
“是姚家的後輩?”
周圍人聽到這話,紛紛來問。
如果是姚家的孩子,那就沒什麼可爭的了。
“姚三老爺就是進士出身,現在做了六部裡的堂官。”
姚老太爺被堵的說不出話來。往常聽到這樣的話他一定會高興,可是現在……那裡面的不但不是姚家人,是沈敬元的兒子。
姚老太爺板起臉,“誰說是我們姚家子弟,那是商賈家的後輩。”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
方纔說話的人先是怔愣,然後賠笑。“姚老太爺說的是真的?是哪家商賈的孩子?”
沈家。
沈家兩個字如今在他嘴裡這樣難說出來。
姚老太爺皺起眉頭,一眼看到走到門前的楊家小廝,姚老太爺看過去,“楊先生可在屋子裡?”
嬰墨道:“在呢,只是先生今天仍不見客。諸位都拿上東西回去吧!”
嬰墨剛要離開,姚老太爺看向身邊的管事,管事立即明白過來,迎上前去,“小哥,院子裡的可是揚州商賈沈敬元的二子?”
嬰墨沒能找到拜帖,聽得這話不禁愕然。
姚老太爺看了個清楚,不禁心中冷笑,怪不得讓沈家人進了院子,原來是不知道。
沈家是什麼人?大名鼎鼎的鹽商,楊敬怎麼可能教一個鹽商的兒子讀書,那還不被天下的讀書人笑死,楊敬活到這一把年紀總不能自毀名聲。
外面的人都看出不對勁,紛紛離開。
再也沒有人誇獎裡面的孩子聰明。
姚老太爺揚起嘴角來,臉上露出儒雅的神情,看向身邊的管事,“我們去禪房裡等吧!”
……
“先生,”嬰墨快走幾步進門,低頭伏在楊敬耳邊,“先生,姚家人說,院子裡的少爺是揚州商賈沈家的孩子。”
揚州商賈沈家。
他們在揚州住過幾年,知道鹽商沈家。
原來是沈家的孩子。
楊敬放下手裡的書,沈老太爺特意提起這孩子的來歷,是料定他會嫌棄商賈,楊敬忽然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不是因爲沈家而是姚老太爺。
姚老太爺知道他看上了沈家的孩子,特意趕在他面前潑了他冷水,等着他慌張地將沈家孩子推出去。
楊敬擡起頭來,“姚老太爺呢?”
嬰墨道:“好像是去了禪房裡等。”
是在等着看他的笑話,姚老太爺一定覺得送走了沈家的子弟,他就會讓人去禪房裡請姚老太爺過來。
姚宜聞如今是勢頭正好,請了勳貴和朝中重臣給他遞了帖子,難道就算準了他會爲那幾張帖子而折腰。
自以爲是,他收不收徒與姚家何關?
怪不得會冤枉沈氏族人,怪不得會連姚家一個小姐都不如。
“六爺。”
院子裡傳來驚呼聲,緊接着小丫鬟進來稟告,“老爺,那位少爺暈過去了。”
方纔還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暈了過去。
楊敬皺起眉頭,看向丫鬟,“快,將人擡進屋子裡。”
……
小小的昆哥被小廝抱進來放在軟榻上。
臉頰一片通紅。
“怎麼這麼燙。”楊敬伸出手摸向昆哥的額頭。
旁邊的乳母立即道:“我們六爺昨晚就咳嗽,所以纔來得晚了。”
原來是病了,他還以爲是怕辛苦所以不來了,可憐這孩子皺着眉頭,模樣看着很難受。
“還愣着做什麼,快去請郎中過來,”楊敬吩咐嬰墨,嬰墨急忙跑出去。
丫鬟絞乾了帕子敷在昆哥額頭上。
昆哥恍恍惚惚睜開眼睛,面前站着幾個人。
其中一個開口詢問,“病了怎麼還過來?”
昆哥揉了揉眼睛。
“六爺,這是楊先生。”
楊先生,他見到楊先生了,這就是楊先生。
昆哥張開嘴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先生,學生方纔背誦的釋義對不對?”
還顧着自己被的書,楊敬皺起眉頭,“不對,七零八落,不成樣子,也沒個重點。”
那都是照書裡背的,昆哥攥起手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學生會更努力……姐姐說勤能補拙。”
從開始背千字文都磕磕巴巴,到背書裡的釋義,就因爲一句勤能補拙?
昆哥道:“姐姐說讓我一定堅持下去,就算做個最笨的學生,也不能做一個聰明的少爺,”頓了頓接着道:“我姐姐見過先生,說先生是個好先生,讓我來見先生之前讀讀先生的書,自己弄清楚先生都做過什麼,爲什麼是個好先生。”
這話是內宅中的小姐說的?楊敬有些驚訝,可是他什麼時候見過沈家的小姐。
“你姐姐在哪裡見過我?”
“姚家,”昆哥仔細地說着,“我姐姐是姚家的小姐。”
姚家的小姐,見過他的,楊敬頓時想起姚七小姐,“姚七小姐?”
昆哥用力的點頭。
就是救了忠義侯世子的姚七小姐,十幾歲的小姐竟然有這樣的見識。
“老爺,郎中來了。”
郎中被請進門,楊敬讓開讓郎中上前診治,不一會兒工夫將藥方開出來,楊敬吩咐人去抓藥。
“吃了藥早些回去養病,明日就不要來了。”楊敬坐下來看榻上的昆哥。
昆哥裹着被子像是一個蠶蛹,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動着,像是在想什麼主意,可孩子就是孩子,半晌他臉上露出沮喪的神情。
楊敬心裡油然生出幾分不忍,聲音也輕柔了許多,“不養好病怎麼跟着我讀書。”
昆哥猛然擡起眼睛,小小的臉上都是驚訝。
楊敬站起身來就要離開,昆哥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拽住了楊敬的衣角,“先生,您說的是真的,昆哥能跟先生讀書了。”
小心翼翼,彷彿是怕自己聽錯了一般。
楊敬點點頭,“跟你父親說,改日過來行拜師禮。”
昆哥臉上頓時浮起了笑容,“師傅,學生定然會好好學,不給師傅丟臉。”
等到沈敬元將昆哥接走,楊敬看向嬰墨,“去禪房跟姚老太爺說一聲,就說我楊敬,收徒弟了。”
好,明天就啓程去京城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