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都是雲中仙人, 美人如花隔雲端,雲中之城,又該是何等模樣?”
成山堆積的書冊不知何時全都不見了蹤影, 案上只餘一壺酒, 一盞杯, 和孤零零坐着瞎感慨的陸照影。
只見他撫着酒杯苦笑道:“酒壺酒杯尚且成雙, 我卻只能自斟自飲。”
雖然已是半醉, 縱使心已經迷迷濛濛,耳力卻前所未有的清晰,車外清荷的聲音, 如這塞北的朔風,不由分說的將他死死包圍, 一點不留喘、息的餘地。
可, 又能如何?
平生不下淚, 於此泣無窮。
倏地,一匹快馬驚起飛鳥無數, 打亂了列隊齊整的涼州軍,直奔忍冬而來。那人自顧自的飛奔至忍冬面前,也不下馬,只一抱拳,急道:“殿下!大事不好, 獨孤若帶着不少人馬已至雲中郡外五十里!”
還未待忍冬等人在雲中郡駐紮, 獨孤若就急切的要帶兵前來騷擾, 忍冬心道:不知是湊巧, 亦或是有人泄漏了自己行蹤。那正好, 你們來雲中郡雖然早了些,但也多少和我的意。
忍冬坐在馬上, 非但沒有絲毫驚慌,甚至還淡淡一笑,對報信的使者到了個謝,囑咐他再去探查一番地方人數,務必要確認獨孤若是否親至。
那人一驚,心想,這睿王年紀輕輕,到底靠不靠譜,敵人打上門了,還能穩若泰山,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有後手。
更驚悚的顯然還在後面,一般遇到這種情況,不少將領會選擇收斂起行跡,小心前行,畢竟對方蓄勢待發,你卻疲於奔命,一旦遭遇上不知道是誰的腦袋先點地。
可這睿王殿下偏不,他吩咐手下拿出自己的大旗,大張旗鼓的佈滿了整個涼州軍,又安排人快馬先去雲中郡內,要求此人務必沿街高喊睿王殿下已經到了定襄,不日將到雲中郡助戰。
先前報信那人見到這一番神乎其技的操作,完全不解其意,只能搔搔手臂。看睿王殿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中不知爲何也四平八穩起來,便趕緊策馬趕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待那人漸行漸遠,清荷才道:“怎麼,你想以自己爲餌,引獨孤若上鉤?”
這一句乍聽無波瀾,細辨有千秋。
忍冬偏過頭看着清荷,卻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憂心道:“清荷,我這一招兇險安分,你先去雲中郡等我。”
清荷攥着馬鞭的手已經近乎蒼白,還強撐着硬氣道:“爲何不同我事先商量?”
忍冬嘆一口氣,道:“獨孤若盛名早已深入人心,如果不一招制敵,將他拿下,幷州的人心就散了。如果人心都散了,北邊的口子就會被徹底撕開,鮮卑長驅直入,這是我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所以你就要冒險,用睿王名頭吸引獨孤若主力去定襄?你若身死,這祖宗的基業不要了?”清荷聲音一冷。
忍冬艱難道:“阿姐,你放心,獨孤若絕不是我的對手,何況我還有陸先生幫我…”
“絕不是你對手?”清荷毫不留情的打斷。
“怎麼阿姐不信我?”忍冬擠出點笑容,俏皮的眨眨眼,妄想軟化清荷。
“這招不好使,你別來糊弄我。” 清荷別過頭去,不看忍冬,良久,又淡淡道:“天下之大,我以爲你纔是我的歸處,你可知道?”
忍冬也慢慢低下頭去,幾番張口都不成聲,清荷幾乎能聽見他脣齒的顫慄:“阿姐,這世上還有新曲新詞,再不濟還有那自以爲是的裴九,你不會沒地方去的。”
“你就這樣爲我打算的?”清荷長長的吸了一口氣,不知過了多久,神情驀地一鬆,頗有些無奈道:“罷了罷了,我跟着你去便是,看着獨孤若能翻出什麼花子。”
清荷生氣歸生氣,可她知道這一仗勢在必行。獨孤若失鮮卑此次南下的靈魂人物,更是幽州這一線戰場的主帥,如果能打破他不可戰神的神話,一則士氣大振,二來鮮卑也會亂了陣腳,抽調冀州戰場的兵力前來援助,到時候樑汶收復冀州就容易許多。
當時,忍冬與樑汶商量好,他去幽州戰場直面獨孤若,樑汶則去冀州戰場,等着鮮卑一動,立刻被堅執銳去收回失地。接着二人成合圍之勢,將鮮卑趕回老家。
清荷心一定,整個人輕鬆不少,正欲催馬前行,忍冬卻拉着她的馬鞍,皺着眉,嚴肅道:“這一趟不比益州,當時益州雖亂可無人知道我是誰,就算碰上硬茬也不過是單打獨鬥,我肯定可以護你周全,可這次兩軍交戰,刀槍無眼,我又樹了自己當靶子,你跟着我太危險。”
看着忍冬面容,清荷的心緒忽然就在紛紛擾擾中塵埃落定。
稚嫩的忍冬、孩子氣的忍冬、堅強的忍冬、委屈的忍冬、飛揚的忍冬、深沉的忍冬,穿破時空而來的無數張曾經定格過的臉,盪悠悠的降落在這片茫茫草原,和眼前的忍冬漸漸重合。
如有棒喝,清荷突然就讀懂這些面容背後的那顆心。原來,喜怒哀樂,七情六慾,忍冬都繫於她一身。除此外,生死可以不顧,身家可以不要,沒有什麼不能捨去。
此刻,一切都成了陪襯,清荷看不到大軍整齊步伐揚起的灰塵,看不到掀了門簾要出來的陸照影,只餘下眼前美到凌厲的忍冬,她溫柔卻堅定道:“既知道危險,你可更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說罷,策馬揚鞭,當先行去。
定襄的大河果然如同清荷所描繪的那樣,浩蕩湍急,深不可測。
大軍們有序的過橋後,陸照影一聲令下,原本在風雨中佇立了不知多久的石橋被一一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架架木橋。
這些新搭的木橋看似牢固,實則只有涼州軍士才知道它們搖搖欲墜,不堪風雨。
陸照影下達完命令,急忙忙又趕到中軍帳中。
這些天,他們遍尋史書典籍,陸照影終於覓得些法子。此番對付鮮卑騎兵,陸照影準備祭出壓箱底的本領—陣法。
幷州軍本身也長年在關外,善於騎射的人絕不在少數,但這些人大多被慕容歸帶走,去包抄上谷郡,被郭城嗣帶走去助樑汶聲勢。
術業有專攻,軍隊亦是如此。留在睿王身邊的,雖說也是涼州精英,但卻不十分善騎。面對來勢洶洶的獨孤若,要想以小搏大,以少勝多,只能靠編排得當的陣法。
陸照影將他所編排的陣勢,畫在了一張圖上,給大家一點點的說明白,事無鉅細的交代好,又囑咐各位將軍這幾日勤加操練,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想起來還未數落非要跟着來的清荷。
“清荷怎麼如此任性?爲何不在雲中郡等我們?”陸照影不再溫文爾雅,神色堪稱嚴厲。
清荷正在沉迷的看那陣法,一聽有人舊事重提,本不想作答,奈何問話的人算得上時自己師傅,只好小聲道:“萬一獨孤若不中計,還是去雲中,那裡豈不是一樣危險?”
“不會”,忍冬忽然斬釘截鐵道:“獨孤若可能會猜出有詐,但絕對不會不來定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