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禮住在石觀縣碼頭附近,整條街的人都認識他,身份很是清白。
馮蘊將手上的畫像和字條交給魏禮,順便送上錢幣布匹等物,當作酬謝。
魏禮送下東西,說得很自信。
“女郎且等我好消息。”
兩人談好了接送的事宜,馮蘊再三謝過魏禮,再告辭回到花溪村,一頭便扎進了農具坊。
剛開張的作坊,人多了,事情就多,說法也多。
有一些人沒能擠入農具坊裡上工,也會在背後說三道四。
有時候阿樓和小滿會告訴馮蘊一些流言。
說到誇的,不見馮蘊有喜色。
說到那些鬧耳朵的,也不見她生氣。
以前,他們以爲是女郎涵養好,不跟人家計較,時間長了才發現,女郎是真的不在意。
她每日裡都在忙。
很忙,很忙,忙着做她要做的事。
要麼去安渡郡看玉堂春的生意,要麼在地頭轉悠,和農人說幾句秋播的事情,指點她的“江山”,要麼就在農具坊和工匠討論製作工藝,要麼就去看村學的建造,哪有時間理會那事?
信州每日都有來往安渡的信使。
敖七也幾乎每天捎封信來,說的全是吃飯穿衣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營裡哪位兄臺值夜睡着,捱了軍棍他要說,早上起身看到林間有兩隻白鶴交頸,他也要大驚小怪……
馮蘊每次打開信,滿懷期待,又滿是失望。
她告訴敖七,“閒事少寫,多說正事。”
敖七覆信道:“正事阿舅不讓寫。或是,說一說我有多想你們,問一問你們可有想我?”
馮蘊覺得好笑,“阿左和阿右想你的,葉闖也想你,鰲崽也想你,荷塘裡的魚也想你,泥鰍也想你。緊要的是,你可有去信中京,問你阿父何時來接孩子?”
這封信出去,敖七一連三天沒有再覆信。
馮蘊有些擔心。
不知爲何,她有種直覺,今世的蕭呈變得更爲奸猾難測了,有些事情也脫離了原定的軌道,她怕裴獗戰場失利,怕新婚燕爾的蕭呈和馮瑩二人太得意……
又一日沒有盼到信州的來信,馮蘊睡得不好。
次日清晨,迷迷糊糊間,院子裡便傳來一陣女子的笑聲。
小滿打簾子進來,喜滋滋的。
“女郎,應娘子送斗篷來了。”
那日馮蘊問過狐狸皮的事情,應容才趕着把斗篷做完送來。
她剛到,幾個姬妾和僕女就跟上來,要看女郎的新斗篷。
應容的手藝自然沒得說。
她爲了這件斗篷又很費了些心思。
織錦的緞子,棉質的裡襯,是馮蘊喜歡的款式和花色,那狐狸皮處理得極好,毛色油光發亮,在斗篷領子上可以圍住脖子,又軟和又禦寒。
小滿生怕別人不知道,獻寶似的大聲道:
“狐狸皮是大將軍從界丘山獵到的。特地讓左侍衛送來給女郎。”
衆姬臉上露出羨慕。
應容也道:“我以前也替人做過狐狸皮的衣裳,但從沒見過這樣好的皮料,剝皮的人,定然極是用心,刀工也了得,整張皮沒半點損壞……”
“將軍對女郎好有心思。”
“應姬的繡工也了得,針腳細密,花樣也好看……”
馮蘊笑了笑,由着她們換來換去地欣賞,自己坐在一側,喝着小爐上剛煮出香氣的熱茶,心裡想着心事。
許是狐狸皮的斗篷,令她觸景生情。
她忽然便想起自己的上輩子,其實也得了一件這樣的斗篷。
不過不是裴獗獵來的,而是那年冬天,她在集市上看到一個獵戶的擔子上掛了那麼一張狐狸皮,便起心買了過來,託人做成了斗篷。
馮蘊在陳夫人的壓制下,很少有這樣貴重的衣物。
斗篷做得很美,她穿上很顯貴氣,也很溫和,自是珍愛無比。
那日,恰好她來了癸水,蔫蔫的癱在榻上,沒什麼胃口,也沒有精神,偏生太后要召她入宮。
她厭惡極了,不想去,又不得不去,於是披着斗篷去了嘉福殿……
她去的時候,嘉福殿已經很熱鬧了,好些世家公卿的夫人和女郎,圍着李桑若在說笑,有的馮蘊認識,有的不認識。
馮蘊無意與旁人結交,只想應付完李太后,早點回去休息。
然而,人前的李桑若很是賢良仁德,她對馮蘊問長問短,極盡關懷,始終拖着她說話。
直到先帝的高太妃突然闖入嘉福殿。
她瘋瘋癲癲,語無倫次,撲上來便揪住馮蘊,說馮蘊偷了她的衣裳,硬是當着衆人的面,撕扯拉拽,生生把馮蘊的斗篷扒了下來。
李桑若的僕女,嘴上喊着幫忙,其實是將馮蘊的雙手按住,不讓她掙扎……
要不是大滿和小滿在外面聽到馮蘊的叫聲闖進來,她不僅斗篷要被高太妃扒去,就連裡衣和裙子都不能倖免。
滿殿的貴女貴婦,沒有人出聲,看熱鬧的看熱鬧,袖手旁觀的袖手旁觀…… 所有人都知道,李太后不喜歡裴大將軍的寵姬,他們不會爲了馮蘊而得罪李太后。
那天,馮蘊差點在衆目睽睽下被人扒光衣裳,裸身出醜。
而大滿和小滿因爲“未得宣詔,擅闖嘉福殿”,被李桑若責令各打三十大板。
大滿身子骨好些,撐到了平原縣君過來,替她們求情。
小滿則是因爲頂嘴怒罵,被施刑的公公重重地下了黑手,擡出嘉福殿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
馮蘊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她們……
小滿就那樣活生生的被人打死在她的眼前。
李桑若大抵是算好了日子的,那幾天裴獗正好去了虎賁軍大營,等他回到將軍府,已是兩天後的半夜。
馮蘊一個人蜷縮在被子裡,了無生氣。
她發燒了。
但小滿死了,大滿在養傷。其他的僕從不是她的人,她不願勞駕,一個人默默地等着,像一隻靜待死亡的小動物。
裴獗問她怎麼了。
她說:“斗篷壞了,小滿死了。”
裴獗叫來醫官替她看診開藥,又叫僕女灌好湯婆子,塞在她的懷裡。
她仍然發冷,渾身不停的打顫,脣角蒼白,面無血色,好像一隻剛從墳裡爬出來的厲鬼。
裴獗抱了她一個晚上,幫她暖肚子暖腳。
半夜裡,她叫着小滿的名字,叫着她的狐狸斗篷,哭得淚流滿面。
裴獗或許有些不耐煩,哄不住,就將她擁入懷裡,吻她。
他向來沒有多話,親熱好像也只是爲了那檔子事,可那天晚上馮蘊身子不便,不能侍候他,他也沒有強行要求,只那樣偶爾親吻幾下,像在哄她,又像在安撫受傷的小貓小狗。
大概越是古板冷漠的男人疼起人來,越讓人心動吧。
當時馮蘊就想好了,要是裴獗能幫她討回公道,往後她必定死心塌地的侍候他。身子是他的,心也是他的……
可她等了很久,裴獗並沒有就此事說過什麼。
小滿白死了。
一張草蓆就擡出了府去,因爲是太后責令打死的人,甚至不能操辦後事。
馮蘊哭得肝腸寸斷,李桑若仍然好好做着她的皇太后,可以隨心所欲地取下等人的性命……
而小滿的死換來的,只是從那天起,李桑若沒有再傳過話叫她入宮,馮蘊的身邊,也多添了幾個侍女。
全是裴獗的人。
她們亦步亦趨,說將軍讓她們來保護她。
還說什麼,將軍不會再讓人欺負她。
她們爲裴獗說了很多好話,包括說裴獗爲了她被羞辱的事情動了大怒,上朝時,差點跟李丞相動武,還惹來許多朝臣笑話……
馮蘊不信。
男子在朝堂上大發雷霆,無不是爲了家國大事和權勢利益,誰會爲一個後宅姬妾申冤?
何況,她是敵國獻上的姬妾。
僕女們寸步不離地跟着馮蘊。
馮蘊卻厭惡透了。
厭惡她們,厭惡裴獗,也厭惡自己。
她就像一隻被折斷了翅膀的鳥,沒有能力去飛翔,只能關在籠子裡,一天天地等着主人的投喂,生存的價值好像只有主人的喜怒,那樣的日子漫長又痛苦……
“女郎,女郎。”
小滿的聲音打斷了她。
馮蘊擡頭,看着活蹦亂跳的小滿,突然便笑了。
她笑得溫柔,但眼圈紅通通的。
“女郎怎麼啦?”小滿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語氣有些緊張,“僕女說女郎穿這件斗篷會十分好看,她們都想看……看女郎穿上身的樣子。”
應容也道:“對啊,女郎來試試,可別讓她們摸來摸去,都摸出褶子來了。”
裁縫看自己的作品都是喜歡的。
這話卻把衆人逗笑了。
馮蘊也跟着笑了起來,“好。”
她穿上木屐,讓小滿將織錦斗篷拿過來披上,“如何?”
這雙木屐有點高,將她本就修長的身姿襯得亭亭玉立,貴氣逼人……
“與其說是衣裳襯人,不如說是人襯了衣裳。”
“斗篷絢美,不及女郎半分。”
“只恨胭脂有顏色,污了姿容染了蛾眉……”
馮蘊看到衆姬眼裡的豔羨,笑了笑,將斗篷脫下來。
“放起來吧,等入冬再穿。”
又看一眼衆人,“應姬難得過來,讓竈上添幾個下酒菜,我們溫酒而飲,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