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在花溪村的事情,任汝德門兒清,沒有哪一樣不知情……
因此他聽完大爲震驚。
那麼多商販來找她合作,一個都沒有談攏,他以爲馮蘊是爲了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
不料,竟是因爲不信任他人?
任汝德心下存疑,嘴上只是打着哈哈。
“娘子的煤球可是搶手貨,這麼好的買賣,只要娘子肯點個頭,天下商販莫不爭相來買,何須我一箇中間人插手?”
“任先生有所不知。”
馮蘊雙眼微闔,漂亮的眼睫輕輕眨動一下,卻是久久沒有下文,直到發出一聲嘆息。
“西京朝廷所轄之地,倒是好說,煤球賣到哪裡也不愁銷路,更不怕官府出面爲難。但要是賣到南邊和鄴城,可就不好說了。”
任汝德驚訝極了。
“我聽娘子的意思,是要自己去南齊和鄴城做營生?”
馮蘊失笑,搖搖頭,“那我還不敢。南齊有盟約,但紛爭不少,鄴城更是實打實的死敵,我要是過去,還不被人剁成肉泥?”
任汝德道:“娘子的意思……任某還是不太明白?”
馮蘊朝他行了一禮,壓低聲音道:“我是想請任先生幫忙,找一個穩妥的人,定一條穩妥的路子,不會被李氏父女爲難……”
任汝德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煤球產自花溪,在鄴城銷售的人,如果和李氏朝廷沒有過硬的關係,煤球生意是做不動的……
至少明面上,來花溪找馮蘊接洽的商販,沒有一個來自鄴城。
但是……
任汝德得到的消息,卻剛好相反。
鄴城缺石墨,比南齊更急着採購石墨,也比南齊更想購買過冬的煤球……
一個想賣,一個想買。
雙方都覺得對方不想跟自己做生意,都想找中間人出面周旋……
這分明就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
只是缺少一根線,又看誰來牽這根線……
又做人情又得利,何樂而不爲?
任汝德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斂眉捋須,一副爲難的表情。
“只怕此事……不太好辦?”
馮蘊飲了口茶,微微一笑。
“任先生放心,事成之後,我不會虧待你。”
任汝德瞥她一眼,訥訥笑應。
“娘子有心,那任某……試試看?”
馮蘊拱手笑道:“多謝。”
-
月試的鑼聲敲響的時候,馮蘊就離開了村學。
大路上,兩旁種着花樹,莊稼地裡全是人,走在路上,彷彿也能聞到稻子的香氣。
因爲馮蘊用了溫室育苗,沒有耽誤種植期,她家的稻子是村裡最先成熟的,因此也最先收割。
此時的田坎上,有村民在圍觀。
馮蘊撐傘走過去,大老遠就有人招呼。
“里正娘子,豐收咧。”
“里正娘子,大王去秀峰山剿匪了嗎?”
“里正娘子,他們說這個月村學的考生,獎金又要提高,是也不是?”
無數的問題,馮蘊也不知答哪一個。
只是笑着走過去,隨意寒暄。
緊接着,就有人談到更爲實際的問題。
“里正娘子,明年你家種稻子育苗,也教教我們吧?”
樸實的願望都建立在當初的不信任上。
因昨年大雪耽誤了農時,馮蘊特地燒了溫室來育。
育種的時候,她其實讓什長和伍長挨家挨戶都通知過的。
楊什長甚至親眼到她莊子的育苗房裡看過,但也沒有照着執行。
於是,只有她家趕上了種植期,及時將選種後的秧苗下田,蝗災的時候,她家的田裡鴨子又是最多的,受災情況稍好,稻子收上來,她家的收成能比普通人家足足多出兩倍……
災荒年間,糧食是一家老小的嚼頭,是一家人的命。
看着那粒粒飽滿的稻子,村裡人早就後悔了。
私底下,大家都說往後里正娘子說什麼,他們就怎麼做,她怎麼幹農活,他們就跟着她幹……
“里正娘子,爲何你田裡的稻樁留這樣高?樁子太高,不利於還田呢……”
馮蘊笑了一下。
“我家收得早,就留得高一些。”
便有人問:“留這麼高是有何用途?”
這是馮蘊專門留的再生稻。
她早就已經發現,阿母書裡所寫的東西,大多都超越了這個時代,在此之前,她也聞所未聞再生稻的事。
她本是奔着試驗的目的,而且村裡人的收割時間遲,只怕趕不上季節,她便沒有說這事。
眼看衆人好奇,她尋思一下,藉着機會將再生稻的事情,講解了一下。
“稻子收割的時候,不要傷着稻樁,留足至少九寸的矮樁,再施肥保水,矮樁側芽就會分櫱,一個月左右即可以抽出穗子,兩月便可成熟,到十月,就能再收一季稻子了。”
“再收一季?”
村人的臉上滿是震驚。
“稻子割一茬便沒了,哪裡還能再生?”
“里正娘子不是玩笑嗎?”
馮蘊微微一笑,“大家靜待我家的再生稻收成,明年再決定要不要效仿……”
明年?
聽到這個,就有人不樂意了。
“爲何我家不能?”
馮蘊道:“因我下苗早,收割早,且前期已有準備,重施基肥……”
她說着,撿起地上的一根稻草,示意衆人來看。
“你們拿我家的稻子回去比較一下,我家的稻珠要肥實高壯許多。前期養好了苗,才能爲再生積蓄力量。否則,就算留樁再生分櫱,也難有收成……”
衆人臉上都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雖然他們不太相信稻子可以再生,但里正娘子家這麼做了,要是真的可以收二季稻,那他們豈不是吃大虧了?
少收一季。
大多數人都能理解,畢竟苗情不同,也不可能完全效仿里正娘子。
但仍有少數人,因爲得不到好處,就開始生出埋怨。
“要是里正娘子早說稻子再生,我家也早點下田,早點收割……”
“對啊。不過能不能再生尚無定數,還是看看再說吧。”
人羣裡小小的議論聲,馮蘊聽不見。
卻可以猜測,總會有人心生怨言。
她不多說什麼,朝衆人頷首而笑,離開了稻田。
剛準備去地裡採一把野莧菜,就看到濮陽漪帶着一個少年公子模樣的男人走過來。
再看一眼,儼然是丹陽郡王濮陽縱。
看來這紈絝的傷養好了,又可以出來遊走了。
可他怎麼來花溪村?
馮蘊心底存疑,臉上卻不顯半分,待到濮陽漪喜滋滋走近,這才略施一禮。
“見過平原縣君,見過丹陽郡王。”
在熙豐和興和兩朝,長公主府一門顯貴,這二位也是天之驕子,走到哪裡都得讓人禮讓三分。
可世道變了。
長公主仍然尊貴,仍然是皇室一脈的主心骨,但權勢已大不如前。
好在,濮陽漪不在意這些。
看到馮蘊就上趕着親近,渾然不管別的。
“蘊娘蘊娘,你可曾去看過我的房子?”
平原縣君在馮蘊手上買的高價地,早就已經動工。
馮蘊沒有專程去看過,但每日進進出出,常常看到那邊的熱鬧。青磚碧瓦綠樹嬌花,一車車地往新房那邊拉過去,進度十分快,好幾日以前,就看到房屋在上樑……
所以,濮陽漪看到旁邊兩側都是荒地,有點着急,當着兄長的面,還小聲問馮蘊。
“溫將軍的宅子,何時動工?”
馮蘊當時賣這塊高價地,可是說好的,旁邊是留給溫行溯的宅地,但溫行溯單身一人,全然沒有要修房造屋的想法,這事便拖了下來。
濮陽漪一提,馮蘊突然覺得,她該爲兄長想着點。
大兄那樣忙碌,沒有時間張羅。
但他終歸是要成家的,南齊回不去了,他得在安渡有個家。
不是宅子,是家。
馮蘊微微一笑,“我正在幫他選期呢,等看好了日子,就要動工了。”
濮陽漪眼睛亮了起來。
“給我建房的工匠,手藝好,動作快,我看很是合適,回頭我便把人叫來,工錢什麼的,他們都很好說話的。”
“咳!”濮陽縱輕咳,出聲提醒。
妹妹沒有半點矜持,他看得忍無可忍。
上次在小界丘挨的那一頓打,痛的不僅是濮陽縱的身子,還是他的臉。
從那天起,他的名聲就毀了。
他原本就沒有做什麼,只是跟元鏗一道上山,誰知會鬧得天下皆知,還被人盛傳他夥同清河郡侯,宣平侯之子曲封調戲馮蘊……
潑天的冤枉。
他那口氣,一直未消。
可阿母也不知怎的,不幫他出氣就算了,身上的傷剛好一點,居然讓他跟着濮陽漪到花溪村走動,還要讓他來幫馮蘊做事……
可這個濮陽漪,正事不說,一開口就是找男人的事,惹出他一肚子的火,發不出來,臉色格外難看。
他打岔,成功轉移了馮蘊和濮陽漪的注意力。
“對了,差點把我二哥忘了。”濮陽漪笑盈盈地挽着馮蘊的胳膊,一副跟她很是要好的模樣。
“阿蘊,我阿母讓我把二哥丟到花溪村來贖罪,你不要客氣,儘管使喚他,怎麼好使,就怎麼使,當牛做馬都使得,務必出了那口氣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