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家的再生稻田邊上,站滿了村裡人,黑鴉鴉一羣,人聲鼎沸,好多人是順着溝渠那頭走過來的,天干年頭,看到水就跟看到黃金一樣,一個個嘖嘖有聲,滿是感慨。
水很渾濁。
馮蘊看到水從渠裡徐徐流過來,雙眼卻格外清亮……
人多好辦事,她再次感覺到了部曲多的好處。
一共八口豎井,最深的一口在礦山上,借了礦山的地勢,水流不小。雖然小界丘到花溪村距離不算很遠,又是從山下往下引流,沿途少有障礙,但也耗費了大量的人力。
這麼一看,裴獗要開鑿花溪至鳴泉的河道,簡直是了不得的壯舉……
“見過王妃。”一個頭戴斗笠虎背熊腰的傢伙走過來,近前了,馮蘊才認出來,居然是侯準。
“侯將軍,你怎的過來了?”馮蘊看着侯準滿頭的大汗,很是驚訝。
外面都說她收了一支山匪做家僕,可實際上,她給了侯準絕對的自由,在小界丘爲侯準另起了一塊土地,安置那一羣兵卒,還讓姚大人前去問診,帶足了傷藥。
這次挖渠鑿井,她也事先說好,參與者按勞結算,該有的報酬一錢不少,不會讓他們免費幹活。
其實這是長門一貫的規矩,就算是家僕,也一樣領錢幹活。
更何況,她對萬寧當初的守軍,內心存在敬意。
錢給得多,人心就齊,幹起活來也不累。
一羣殘兵敗將在秀峰山上住了近兩年,沒有正常日子,也見不到父母親人,內心其實極度煎熬。
從秀峰山到小界丘,他們私心裡原本以爲不會有多大的區別,無非換個稱謂,不用再東躲西藏的罷了……
萬萬沒有料到,一到小界丘,宛若進了一個新世界。
那裡有礦山,有煤球工坊,農具坊也準備遷到山下,正在擴建,小界丘的人比他們想象的多,幾個工坊的人和地方,湊在一起,宛若一個小鎮。
得知他們過來,人家早早把房屋和地盤騰出來,供他們安營紮寨。
小界丘的房舍都不奢華,還是塗家塢堡的叢文田所建,所以和鳴泉鎮一樣,全是方便快捷的石木結構,簡單大氣,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溫馨……
尤其華燈初上,飯菜飄香時,每一張臉上洋溢的都是樂觀滿足的笑容。
侯準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爲了不拖後腿,這些日子,他一直帶着人親自上陣,揮鋤挖渠,每日早出晚歸……
累是累了點,心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以前在秀峰山,他就聽說過馮十二孃的逸事,投靠之初,內心其實有些不以爲然。
一個背後站着強大男人的女子,再有能耐,也無非是好事者的吹捧和討好。這種事,他看得太多了。
但這陣子的經歷,讓他切切實實發現自己看走了眼。
裴獗也不是爲了暫時安撫他,纔會說那些話……
是他真的看中馮十二孃,認爲他和手下兄弟跟着馮十二孃,是眼下最好的去處。
“王妃換個稱呼吧。”侯準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我早已不是什麼將軍,王妃叫我侯準便是。”
馮蘊笑道:“那我便尊稱一聲侯大哥吧。”
侯準額頭當即滾下幾滴汗來,連連拱手,拜道:“不敢不敢,這可使不得,王妃這是要折煞侯某了。”
馮蘊搖搖頭,溫聲道:“有什麼使不得的?橫豎都是自己人,無須多禮。在這鄉野之地,叫王妃多有拘束。侯大哥往後也跟他們一樣,稱我馮娘子便是。”
她眉眼和善,很是認真,侯準看她不是說的客氣話,想了想,也就不再推辭了。
“那侯某便高攀了。馮娘子在上,請受侯準一拜。”
他說罷拱手一揖。
馮蘊笑着還禮,轉身邁過眼前的溝渠。
“外頭暑氣重,侯大哥到我莊子裡坐坐吧?”
侯準還沒有去過長門,心下也是有些期待,又聽馮蘊似乎有事交代,當即點頭同意。
兩人順着水渠走往回走,不時有人投來注視的目光,也不時有人朝馮蘊行禮問好。
但沒有人知道她身側那個高高壯壯的漢子,就是萬寧守將關平的副將侯準,秀峰山那個令人聞風喪膽連裴獗都敢刺殺的匪首。
他整個人看上去十分隨和。
“再有兩日,溝渠便可直通莊裡,回頭我讓大家加把勁……”
馮蘊道:“有勞侯大哥,兄弟們這些日子辛苦了,等井渠竣工,我讓阿樓去小界丘,多辦幾桌,爲大家加菜。”
侯準哈哈大笑,連聲稱謝。
馮蘊看一眼天色。
火紅火紅的太陽散發着刺目的光。
她當下一嘆。
“有了這些井渠,至少不缺水吃了。”
小界丘的山泉,從來沒有幹過,終年四季滴答滴答的往下淌,鑿井以後,水流比以前更大,沿途又有幾座附井相連,再是天旱,都旱不着他們了。侯準也很是滿意。
多年行伍生涯下來,無不是舞槍弄棍,排兵佈陣,這還是他第一次帶人幹這等工事,看着流水,一時胸襟盪漾,有一種別樣的成就感……
兩人邊走邊說話,馮蘊主要問他一些生活上的瑣事,有沒有困難,侯準都說沒有,一應都好,兄弟們也很喜歡小界丘。
“世外桃源大抵如此了。”
馮蘊得此勝贊,微微一笑。
“侯大哥老家是哪裡的?高堂可還安好?”
一聽這話,侯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眸子裡有悲慼之色。
“我是江夏人士,年少投身行伍,少有在父母跟前盡孝。萬寧城破前,家裡來信,說老父身染重疾,讓我速歸。
那時候,恰是戰事最緊要的關頭,走不開便匆匆去信,推遲了行程,豈料,萬寧一戰,我軍大敗,我沒有機會再回江夏,我父親也沒能等到我這個不孝子,沒多久就西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家裡人以爲我死在了萬寧,父親拖着病軀又受此刺激,這纔沒扛過那年冬天,老母也因此哭瞎了眼……”
馮蘊聽他說着,神情不免悲涼。
“侯大哥,節哀。”
這其實是亂世裡的常態,可每聽一次,馮蘊仍是難免唏噓一次。
侯準眉頭緊蹙,幽幽一聲嘆息。
“我本以爲自己會死在秀峰山,從此與至親天人永隔……不料竟有這番境遇。”
馮蘊問:“那侯大哥何不把家眷接來,共享天倫?”
侯準苦笑一聲,“想,怎麼不想?可我……”他擡眼看着馮蘊,“一個敗軍之將,有何面目再回江夏?又如何能名正言順地將親眷接走,而不遭人詬病,不受朝廷懷疑……”
家小不在身邊的將軍,內心便有牽掛,難免會受人掣肘。
馮蘊思忖一下,道:“侯大哥要是不便出面,我倒是可以幫這一點小忙。”
侯準聲音微凝,“娘子有什麼好辦法?”
馮蘊神情自若地笑了笑,擡眼看他。
“不瞞侯大哥,我那個丟人現眼的父親,眼下有求於我。這件事託他去辦,再合適不過。”
侯準眼睛當即亮開。
馮家在南齊身居高位,有馮家人出面,自然比他一個投誠他人的敗將容易許多。
侯準彎腰而拜,“有勞娘子。”
馮蘊莞爾,“又跟我客氣什麼?借花獻佛,算不得功勞。”
兩人說話間,已到莊門。
井渠通水,莊子裡也有不少人出來觀看。
幾個美姬奼紫嫣紅地站在門外,一個賽一個的豔麗。
馮蘊看着這些美姬,突然笑着問侯準。
“不知侯大哥可有妻室?”
侯準愣了一下。
幾乎就在同時,他也看到了那幾個美豔女子。
本是個爽朗漢子,被馮蘊這麼一問,變得有些忸怩起來。
“家中原有一房妻室,萬寧城破後,傳我戰死,她便改嫁了……”
馮蘊聽到他暗歎了一聲,許是想到不太好的事情。
她道:“抱歉。”
侯準笑着搖搖頭,目光黯淡,“無妨,都過去了。”
這時,幾位姬妾看到馮蘊,當即便迎了上來。
“見過娘子。”
她們早已習慣在長門以馮蘊爲尊,便是她身側有陌生男子,也以爲是小界丘的小頭目,沒有多看一眼,便喜滋滋地詢問馮蘊井渠的事。
馮蘊請侯準到花廳小坐。
僕女們上茶,管薇和阿萬也跟了過來。
眼下還留在莊子裡的姬妾,就屬她二人在馮蘊跟前最活躍,腦子也活絡。
馮蘊剛剛落定,二人就一前一後的進來侍候。
馮蘊笑着看她們一眼,忽然道:
“這位是侯準侯將軍。”
兩位美姬同時回頭,看向侯準,表情已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