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敖政更衣出門,正要去找裴媛,然後去長門拜訪,就看到僕從急匆匆地跑入大門。
“敖相,出事了,出大事了。”
敖政面色一沉。
“慌什麼?好好說話!”
當了幾年的丞相,威儀日盛。
他一出口,那僕從連忙低頭認錯,然後急切地道:
“今日雨後,宮裡的麒麟閣裡飛來一羣彩雀,在閣頂盤旋片刻,又齊齊落到麒麟閣庭前的石渠裡飲水。宮裡人前去驅趕,竟在石渠裡發現一塊麒麟石……”
敖政疑惑地問:“麒麟石?”
“對。麒麟石,就在水渠裡,石上雕刻上古麒麟圖,上面還寫着一行字。”
“什麼字?”
“麒麟皇子,承國之望。”
這麼玄乎?
敖政呆住了。
那侍衛卻興奮得兩眼放光。
“司天監的監正大人說,這是天譴祥瑞,預示小皇子乃是光昭大雍的未來賢君啊……”
敖政:“走,去看看。”
-
麒麟石刻麒麟子。
祥瑞降世添國祚。
這是天佑大雍啊!
祥瑞一出,幾乎所有關於小皇子的質疑就都沒有了。
對神靈的崇拜,對自然的敬畏,讓大多數人都相信,小皇子的出生是上天的旨意,馮十二孃孕期的秘而不宣,也都合情合理……
不是普通人,就不能用普通的邏輯去理解。
馮蘊得到麒麟皇子的消息,已經是三天後了。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麼巧的事情,抓住正要離開花溪上早朝的裴獗就問:
“這裡沒有外人,陛下老實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裴獗面不改色,“正如蘊娘聽到的。天降祥瑞,佑我大雍。”
說罷反問:“蘊娘懷疑我?”
馮蘊眯了眯眼睛,“當然。我從來不信什麼祥瑞。我阿母說,所有的祥瑞,都是人爲。”
裴獗低笑一聲,坐回到她的榻邊,俯下身來看着她,柔聲道:“許是巧合罷了。我指揮得了千軍萬馬,還能指揮那彩雀投渠不成?”
馮蘊琢磨着,覺得是這麼個理。
“難不成這孩子,當真是身負上天使命而來?”
裴獗微微抿脣,“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誰的兒子?”
他臉上驕傲盡顯,就好像得了這個兒子,就已經擁有了全天下似的,朝事都丟到了腦後。
濮陽九問他近來身子如何,他都能回答別人“六斤八兩”。
馮蘊想想有點好笑,“趕緊收收心吧,你是皇帝。”
裴獗點點頭,輕嗯一聲,“是得好好琢磨,給兒子取名字的事……嗯,這是件大事。”
他眉頭淺蹙,認真又操心。
馮蘊想到他思考了三天,翻遍了典籍,還沒有把孩子名字想好,不由淺淺一笑。
“名字的事,不用着急。陛下再不上朝,就真要出大事了。”
裴獗又點頭,很嚴肅地點頭。
然後,忽然地擡眼,看着她問:
“當初渠兒的名字,是何人所起?”
馮蘊一怔。
她沒有馬上回答,臉上是一種很難言說的複雜。
思念、難過,還有一種淡淡的溫柔。
“我。我起的。”
裴獗鬆口氣,如釋重負。
“那就好。”
馮蘊擡眼,“怎麼?”
裴獗低下頭來,專注地盯住她,溫柔地吻在她的眼角。
“孩子的名字,你來取吧?他娘比他爹更有學問。”
馮蘊一聽,揚了揚眉,“那你的朝臣,不得殺了我?”
裴獗淡淡哼聲,“我們的孩子,我們高興便好。”
馮蘊勾了勾脣:“爲何突然把重任給我?”
裴獗嘆息,“我只是想放過自己。”
馮蘊低低笑了起來。
給孩子起名,確實是一件傷腦筋的事。
她擡手圈住裴獗的腰,用力抱了抱。
“上朝去吧。”
“好。”裴獗起身整理好衣裳,“等我回來。”
他大步離開了。馮蘊目送那一襲龍袍下俊挺冷峻的背影,越去越遠,慢慢笑了一下,讓奶孃將小皇子抱過來。
襁褓中的孩兒,臉上紅撲撲的,還是一個小粉糰子,但眉形俊氣眉色很濃,睡着覺,小嘴嘟嘟,睫毛長而濃密,微微上翹,勻稱的呼吸裡,透出生命的勃勃生機與無盡的純真……
“小皇子真是俊啊,等他長大,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奶孃在旁邊說笑,小滿頻頻點頭。
“我從未見過哪家小嬰孩,剛出生就長得這麼俊的。我家阿灝剛出生的時候,臉蛋皺皺巴巴,跟個小老頭似的,即使長到現在,也算是濃眉大眼,可比起小皇子,還是有點……過於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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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蘊噗一聲。
“哪有這麼說自己兒子的,小心阿灝聽到哭鼻子……”
小滿笑了起來,說到兒子,滿臉都是溫柔。
“他纔不會呢,這小子從小就不愛哭。他爹揍他多少回了,一滴眼淚都沒有,犟種,跟他爹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奶孃笑着恭維,“那可不嘛,誰的兒子像誰……”
馮蘊聽得心裡一動,又仔細觀察起孩子的眉眼來。
她們確實沒有說錯,這孩子生出來就很漂亮。
三天時間,好像見風就長,一天一個樣,長得好看,又很乖順。奶孃說,他好帶得很,晚上從來不吵不鬧,吃飽了就乖乖睡覺,真是體貼孃親喲……
當初的渠兒,也是這樣。
果然是誰的兒子跟誰像的吧?
這孩子的眉眼,跟渠兒也是很相似的。
都能從他們的臉上看出裴獗的影子……
馮蘊下意識想到了孩子出生前,做的那個夢。
她看着孩子,陷入了沉思。
此時的她,尚且不知,這個孩子的出生,影響的不僅是她和裴獗的人生和命運,還將會影響到大雍朝乃至整個天下未來幾十年的發展和興衰。
祥瑞是假的,可天下人都相信了這個祥瑞的時候,他終將成爲自帶祥瑞光環的一代聖君……
而將來的他,也不會知道,他的父親爲了給他鋪平道路,在他出生那一天,是如何想方設法向天“借”來了這麼一個祥瑞……
-
臨近除夕,朔風夾雪,很是寒冷。
原本孤清的皇城宮殿裡,卻熱鬧了起來。
雍帝后宮空懸,一個娘娘都沒有,如今卻讓宮人打掃出來,還新添了不少侍候的宮女,肯定是有娘娘要住進來了。
眼下看,應該就是花溪的那位娘娘了。
母憑子貴又得聖寵,誰不說馮十二孃的命好?
朝中大臣私底下也在猜測,立後的詔書只怕快了,禮部的官員甚至都已經開始商量起了小皇子的滿月宴和立後大典的諸多事宜,誰知皇帝那裡,許久沒有動靜。
這日散朝後,敖政按捺不住地找到了乾元殿。
“陛下聖明,娘娘爲大雍誕下皇長子,是爲大功,爲何陛下久不宣旨冊後,以正視聽?”
這是第一個來爲馮蘊請旨立後的人。
裴獗臉上好看了幾分,擡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來再說話。
“此事,再從長計議吧。”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敖政拱了拱手,“微臣斗膽,敢問陛下,還在猶豫什麼?再拖延下去,只怕又要引來朝野非議啊。”
裴獗皺了皺眉,一言難盡的模樣,表情複雜。
“敖卿所言極是,但眼下……她還沒有點頭,朕也不便自作主張,傷了她的心。”
敖政啊的一聲,僵在那裡,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人人都以爲心心念念要母儀天下的人是馮十二孃,這才偷偷摸摸誕下皇帝,處心積慮逼皇帝就範……
誰會相信,真的有女子不圖名分,淡泊至此,對皇后之位都如此不屑?
皇帝也是奇葩!
當皇后,又不是上刑場,還能傷她什麼心?
敖政幾十年的官場經驗,在這二人面前,完全不夠用了。
其實,馮蘊的想法沒那麼複雜。
更不是她對後位不屑。
而是她做過皇后,深知做皇后的不容易。
金冊金寶在手,她就不再只是自己,而是一個擔負大雍未來責任的傀儡,要負責生兒育女,還要爲皇帝開枝散葉選美貌嬪妃,管理後宮,看一羣女人爭風吃醋,心裡哪怕酸死了,都必須做出一副鎮定自若、雲淡風輕的聖母模樣……
那不是她要的。
只要她不是大雍的皇后,那些朝臣們就綁架不了她,就不會要求她遵從祖宗之法,不會要求她大度寬容,不會要求她委曲求全……
說到底,這個後位對她來說不是榮耀,而是桎梏和枷鎖……
可偏偏,裴獗確實需要一位皇后。
當裴媛帶着敖政的託付,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坐在牀頭詢問她時,馮蘊抱着孩子,嘆了一口氣。
“等兒子滿月吧。”
滿月?
裴媛將答應給了敖政。
敖政再以談正事的架勢,找到裴獗。
“微臣已打聽好了,小皇子滿月以後,挑個吉日便可。”
裴獗目光變幻,手指在桌案敲了敲。
這丞相辦事,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