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一邊走一邊對孟長安說道:“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人心叵測,七成的人心叵測在位高權重,三成的人心叵測在貧賤愁苦。”
他看向孟長安:“海野郡的百姓們時時來廟裡聽我講學,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大寧爲何富足,可是富足這種事有一部分原因是先天的。”
孟長安點了點頭:“是。”
老先生道:“地域的原因,桑國這種地方要麼長期內亂,不內亂就會想辦法去侵擾別國,所以我想請問將軍,可知道如果將來打下來整個桑國,何以治民?何以治地?”
孟長安道:“這些話先生不該問,但先生問了我就說......其實先生知道,想治民,先愚民。”
老先生長嘆一聲:“知道是知道,可是一想到這法子就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我這些年來在做的,何嘗不是愚民之事,正因爲如此,他們纔會覺得投降不是什麼壞事。”
孟長安看向老先生,沉默片刻說道:“先生讀聖賢書,聖賢書裡也講過,人有遠近親疏,每個人都知道遠近親疏,所以先生幫自己人何來的過意不去,況且想讓桑人與寧人真的親近起來不可能。”
老先生沒理解:“爲何不可能?若長期教化還是可以的。”
孟長安回答:“桑人還知道自己是桑人,那就是亡國之痛猶在,什麼時候桑人不記得自己是桑人了那時候才行......所以桑人不會真的與寧人親近,除非都變成寧人。”
他看着老先生說道:“所以先生應該知道,反過來想,若這次是桑人贏了,他們的想法也一樣,若得以相處除非是寧人都變成桑人。”
老先生仔細思考了一下,覺得不寒而慄。
“所以我一直都說,讀書可明理,但未必所有讀書人都可知世,既然不是每個人都知世,那麼就更不是每個讀書人都能治世治民。”
老先生道:“我這樣的讀書人,就不該問大將軍剛纔的話。”
孟長安笑了笑道:“先生是走在了前面。”
“何爲前面?”
老先生好奇的問了一句。
孟長安回答:“教化,教化這兩個字先生走在了前面......對桑國動兵不是一世之念,陛下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改革兵部,增加了兵部的職權,其中一項就是推演評估大寧周邊各國的國情,皇帝的性情,百姓的民情,通過推演三情來判斷周邊各國誰有威脅。”
“先生可還記得大寧滅南越?”
老先生點頭道:“自然記得,百姓們都說是因爲幾顆白菜的事,可那時候我就說,大寧不會妄動兵戈,如果真的是因爲幾顆白菜動手,大寧還會如此強盛嗎?”
孟長安笑道:“所以剛纔先生說讀書可以明事理是對的......在得到詳細情報之前,兵部根據對南越國皇帝楊玉這個人的性情來推演,就推測出這個人不安分,也正因爲有了兵部的推演,所以陛下才會派人潛入南越打探消息。”
“而在南越之後,第二個被兵部標明瞭會對大寧動武的就是桑國,對南越推演出來靠的是皇帝的性情,對桑國推演出來靠的是百姓的民情。”
孟長安擡起頭看了看夜色,已經夜深,可是這位老先生今夜顯然是不可能輕易入眠了,他做了一件大事,難免會有些興奮,對於大寧來說,老先生勸動了廳太誦等人投降,這是大功。
對於老先生個人來說,這是大記憶。
老先生問道:“然後呢?”
孟長安繼續說道:“然後陛下就召集文武百官來評定桑國的威脅等級,最終評定的等級是......從當時來看,五年後,桑國的威脅與黑武相當,十年後,桑國的威脅超過黑武,而從那時候算起來到現在,正好第五年。”
“當時陛下問,如何應對,結論是先打比後打好,先生讀書書裡一定說的是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要恩澤四方,要寬仁厚待,咱們中原人一直都自己說是禮儀之邦,還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可是先生,當官的人和百姓們想的其實不一樣,沒捱打之前先打,做決策的人可能會被百姓們罵窮兵黷武,捱了打之後再打,會被百姓們罵後知後覺甚至是無能......”
老先生仔細想了想,好想真是這個理,百姓們纔不會去那麼專注的想國家大事,第一他們不瞭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第二他們腦子裡有自己的生活,第三他們沒那個能力。
這是事情,茶餘飯後的侃侃而談和真正的國家大事比起來,又何止是天差地別那麼遠?
百姓們好奇國事,好奇決策,好奇朝政,侃侃而談的時候都是治世之能臣,可實際上,都是笑談。
“反正是要背罵名的。”
孟長安繼續說道:“所以晚打不如早打,被動打不如主動打,我們這些當兵的偶爾背一些罵名,但是百姓們過的更舒服更富足,無所謂。”
老先生聽了這些話之後沉思了很長時間,點頭:“以前我也想過,爲何國與國之間非要征戰?爲何大寧非要擴張?現在是明白了。”
孟長安道:“那時候陛下問朝臣如何應對,先生猜猜我是如何說的?”
老先生回答道:“剛剛大將軍不是說了嗎,愚民之策。”
“那不是我說的。”
孟長安自然而然的說道:“我說的是滅族。”
老先生的臉色猛的一變。
孟長安卻依然雲淡風輕。
他看了老先生一眼後笑道:“攻下桑國之後,廢掉桑國文字,廢掉桑國禮儀,以大寧之文化禮儀教化,這樣辛苦些,需要三十年的時間才能讓一個民族忘記被滅國的仇恨。”
“三十年......”
老先生再次陷入沉思,許久許久之後說道:“所以大將軍纔會說滅族?”
“嗯。”
孟長安道:“滅族是最省力的做法,桑國地域狹窄,大戰之後還好,人口不多,自給自足沒問題,可是十年後呢?桑國的人口就能翻一翻,二十多年後再翻一番......那個時候,大寧爲了養活桑國這片地方,國庫就要每年都往這邊撥糧撥款,每一年都是一筆巨大的數字。”
他後邊的話沒有繼續說,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後邊的話確實太殘忍了些。
爲什麼陛下動念讓孟長安留在桑地?
難道真的僅僅是爲了把他和沈冷隔開,隔山隔海隔萬里路?
自然不是,陛下天縱之才,是大寧數百年來最強之君,陛下的心思又豈是那麼膚淺簡單......
就因爲陛下知道孟長安下得去手殺人,所以纔會選他。
在渤海的時候,閆開鬆身爲渤海道集軍政民政大權於一身之人,難道不知道對渤海人應該以嚴治爲主?可是他沒有那樣做,因爲他下不去殺人的手。
所以遠征渤海是孟長安留在那大開殺戒,殺到大概二十年後渤海人都未必能恢復到被殺之前的人口,因爲男人差不多都死絕了,沒有被殺的男孩又能力養育下一代最快是十年後,在下一代又要最快十五年,所以加起來二十五年渤海族都站不起來。
二十五年後,哪裡還有渤海族人,都是寧人。
老先生聽孟長安說了許多,他讀過很多書,明白很多事理,然而他還是想不到孟長安將來會在桑地大開殺戒。
他相信孟長安說的那些話,比如廢掉桑人的文字禮儀推行大寧的文字禮儀,可......並不是每一個桑人都有機會去學了。
“先生要回大寧嗎?”
孟長安問:“若是先生想回大寧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派人去安排,護送先生到櫻城,乘坐大寧的補給船回去,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故里。”
“舊故里草木深。”
老先生搖了搖頭:“不回去了,十多年了,家裡同歲同輩的也沒多少人了......回去便會觸景生情,挨着個的給那些老傢伙們上墳燒紙,對我這個年紀來說太難熬。”
老先生道:“我就留在海野郡城吧,將來大軍滅了桑國之後,我留在這多多少少還有用,人這一輩子說來也不算那麼長,長者不過百年,我回去給他們上墳燒紙是悲傷事,我留在這講學佈道是開心事,兩者相較,還是後者更好。”
孟長安抱拳一拜:“代大寧遠征的所有將士謝謝老先生。”
“可不敢。”
老先生連忙回禮:“不敢不敢。”
“先生......”
孟長安沉默片刻後說道:“將來我率軍離開海野郡之後,先生也還是不要離開的好,戰亂之際,這地方還算安全。”
“是是是,不離開了。”
老先生道:“離開......看的還不是悲傷事。”
讀書多了未必能治理天下,可是很多事確實看得更透徹,他離開海野郡,看到的都是殺戮。
就在這時候親兵從遠處跑過來,到了孟長安近前俯身道:“大將軍,有軍情。”
“嗯?”
孟長安微微皺眉,這麼晚了有軍情,那麼......
他問:“北邊?”
“是。”
孟長安看向老先生說道:“先生回去休息吧,我去城牆上看看,應是高井原派來攻打海野郡的隊伍到了。”
老先生一怔:“高井原真的要來打英條柳岸?”
孟長安笑着問道:“先生覺得蠢嗎?”
老先生點頭:“蠢到家了。”
孟長安道:“其實他沒那麼蠢......他是沒得選,一邊是壞結果,一邊是更壞的結果,他只能選擇稍稍好一些的,英條柳岸不死對他來說纔是更壞的那個選擇。”
孟長安轉身離開,老先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間長嘆一聲......
“人和人確實不能比,我讀書一生,見解還不如這個年輕人,而且差的遠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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