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本道人看到沈冷和陳冉從馬車上下來,一臉得意的看向他師父青林道人:“師父,這倆怎麼看也不是女人吧,我那幾雙大寧天成四年的襪子還有那兩件大寧天成六年的內衣,就交給你了。”
青林道人瞪了他一眼:“我可以硬說他們倆是女人,我是師父,師父說的話你得聽。”
二本道人不理他,快步過去:“沈將軍,陳將軍,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來給我拿着就行了。”
陳冉伸手在二本胸口上拍了拍:“胸肌又大了哈。”
二本:“......”
“最近道觀裡忙?”
沈冷往四周看了看:“怎麼看到好多車馬。”
“真人出關。”
二本道人解釋道:“也不知道怎麼了,這次小張真人出關之後突然決定開放道觀,所以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求見,他每天見十個人,所以每天一早道觀就擠的水泄不通,說來也怪,不管是誰見過真人之後離開的時候皆是歡天喜地,難不成能見到真人的都是命好的?”
沈冷有些疑惑,每日見十個人,那不是小張真人的性格。
雖然並沒有見過幾次,可沈冷大概也知道那是一個靦腆內向甚至與人交流都有些障礙的小姑娘,她突然之間出關然後開始見外面人,這似乎有些非同尋常。
“除此之外,小張真人還有別的什麼反常之處嗎?”
“愛說話了。”
二本道人一邊走一邊說道:“看起來也比閉關之前開朗了不少,以前總是不愛見人,見人也只是低着頭趕緊路過,對了,愛笑了。”
二本道人看了沈冷一眼:“只是......我總覺得他笑起來怪怪的,哪怕他看起來笑的很好看,可眼睛裡沒有笑意,是假的。”
沈冷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祥寧觀後院,小張真人走到門口將一個剛剛求見她的人送出來,轉身要回屋的時候看到後院門口站着個人,她恍惚了一下,腳步一停,肩膀微微顫抖,然後她加快腳步回到屋子裡,取了眼鏡戴上又回來看了看,之前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到外面那人身形有些熟悉,哪怕只是模糊影子她也能判斷出來,那一瞬間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敲打了一下似的。
很複雜。
“沈將軍......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
沈冷拎着他挑選的禮物走到小張真人身邊,笑了笑說道:“我聽說你最近有些忙。”
小張真人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連忙搖頭:“不忙。”
沈冷指了指屋子,小張真人這纔想起來應該請客人進屋坐,她讓開門請沈冷進來,又去泡茶,沈冷坐下來之後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屋子裡收拾的很乾淨,還有淡淡的檀香味,然後他忽然就想起來陳冉的事。
“之前太子那邊是不是派人過來請真人幫了個忙?”
“太子殿下?”
小張真人端着茶壺出來有些懵:“沒有啊,我和太子殿下從無交集,也沒有聽說過誰是他派來的人。”
沈冷點了點頭,心說果然有問題。
“怎麼了?”
小張真人問。
沈冷道:“沒什麼,只是太子之前跟我打聽過,我說你不見客。”
小張真人嗯了一聲,然後又搖頭:“現在願意多見見人,見見不同的人,道心受阻,自身困住了,只好從別人身上找些感悟出來,每天見形形色色的人,體會她們的難處,聽的多了,勸慰的多了,便覺得自己的難處也不算什麼,又或者,是暫時能忘了自己的難處。”
沈冷沉默了一會兒後擡起頭看向她:“真人遇到的難處方便對我說嗎?”
“沒有什麼不方便。”
小張真人連忙搖頭,眼神越發閃爍起來:“只是......只是個人修行上的問題,剛纔我不是說過了嗎,自然道法,我所悟已到瓶頸,後來想明白,閉門不見的不只是人,也是自然,人是自然萬物之一,如果連人都不願意見了,那如何能感悟自然萬全?”
“誰也感悟不了自然萬全。”
沈冷看着杯子裡的熱茶:“我對道法上的事不懂,雖然我師父是道人,可連他自己對道法都沒有認真修行過幾天,我只是聽他講過,如果一個人時時刻刻都在強迫自己違背本心,那感悟來的不是自然之道,而是人之道,人在自然萬物之中,通過自然萬物所想明白的道理,其實也不過是人自己想出來的道理,與自然萬物並沒有什麼關係,真要是順應自然,懶散的人懶散對嗎?兇惡的人兇惡,對嗎?”
小張真人看了沈冷的眼睛一眼,連忙低下頭:“將軍說的有理。”
“難爲自己到了一定地步的人,便是聖人。”
沈冷搖頭:“我倒是更希望真人活的輕鬆些。”
他看了一眼門外,聲音略微降低:“陛下和我說一些關於真人的事,當初龍虎山上老真人要把你送到長安,是因爲害怕他不在了沒人能保護你,到了長安之後陛下按照你的心願讓你獨居,陛下覺得這是對你的保護,真人現在自己閉門受困,其實困住了的是你心裡的猶豫不決。”
小張真人低着頭,聲音很輕的說道:“便是受困於心,想着見的多了聽的多了,感悟那麼多人的生活,那麼多人的是非,那麼多人的容易與不易,自己所困便會打開。”
“別人的是別人的。”
沈冷道:“因爲你是女子,便覺得是人不能接受女子爲龍虎山真人,你爲了龍虎山爲了道宗爲了大寧,一直都在難爲自己,你也快成聖人了。”
小張真人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做聖人不好嗎?”
“好。”
沈冷起身:“這世上需要聖人,聖人還分男女嗎。”
“我......不知道。”
小張真人有些不敢肯定的說了一句,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師父總說我是龍虎山的希望,是道宗的希望,我跟師父說過很多次,我是女子,女子怎麼能做龍虎山的真人?怎麼能做大寧的國師?可師父還說,註定了是你,那就一定是你,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沈冷能夠體會到這個女孩子身上扛着多大的壓力,這壓力是她師父龍虎山老真人硬生生壓在她肩膀上的,她害怕自己讓老真人失望,努力的隱藏自己是女人的事實,一個才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承受着她不該承受的東西,龍虎山道宗領袖地位的正統與否,國師地位的正統與否,她需要顧慮的太多了。
沈冷忽然間想到了什麼,他看向小張真人:“你說,老真人說不管你是女人還是男人,都註定了是你?”
“嗯,師父當初這樣說過,不止一次的說過,他說早晚有一天我會明白他的話,等到我明白了以後就不會覺得那麼痛苦,便能坦然。”
沈冷緩緩吐出一口氣:“其實老真人的意思,都在話裡了。”
小張真人一怔:“將軍的意思,我沒懂。”
“老真人說,不管你是男人還是女人,註定了是你,難道老真人不明白你不可能藏得住一輩子嗎?他是讓你看開,你什麼時候看開了自己的身份,什麼時候就算放下了執念,所以纔會坦然。”
“可一旦外人知道了我是女人,對龍虎山必有非議,我對師父,對陛下都沒有辦法交代,如果因此而讓龍虎山失去正統地位,我是罪人。”
“你師父怎麼可能一次都沒有想到過,他不怕的,所以纔會跟你說這些話。”
沈冷道:“歷代真人巡遊天下都會將無依無靠的孤兒帶回龍虎山,都是男孩兒,唯有你一個是女孩兒,真的是因爲老真人覺得你有天賦命裡註定會繼承真人之位?他不是,他只是慈悲,不忍心看你活不下去。”
沈冷道:“如果世上人,因男女不同而不認可存在的道理,那是不公平,男人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女人若再覺得理所當然,那不行......聖人有追求,不是無慾無求,無慾無求的那就不是人了,如果你能坦然,這個世界會因爲你的坦然而改變很多,就算沒人因你而變,你自己最起碼沒有那麼難過。”
“我......”
小張真人看着沈冷:“我可以去試試,但一定會失敗。”
沈冷起身:“我現在去未央宮。”
小張真人也起身:“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考慮一下可好?”
沈冷又坐下。
小張真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問:“如果我不是國師了,不是張真人了,我還是什麼?”
沈冷認真回答:“我朋友。”
小張真人臉色一變,低下頭輕輕的說道:“張真人可以是女人嗎?”
沈冷回答:“如果不可以,那錯的一定不是你。”
與此同時,未央宮。
皇帝看着桌子上那封信發呆,他知道沈冷去了祥寧觀,所以又忍不住把這封信取出來看了看,那是龍虎山老真人給他的親筆信。
“若世人覺得道人正統是男人,是世人錯了,若道人覺得道人正統是男人,那道人錯了,如果她一生悟不透這個道理,那於世無關,於道無關,只是她自己的苦,臣可以不要一個張真人,但不希望她一輩子難過,臣收養那麼多孩子,都覺得是我的弟子,唯有收養了這個女孩兒,才覺得她是我的孩子,進而覺得,所有弟子都是我的孩子。”
“臣知道,這樣的想法有愧於陛下有愧於大寧,可能會導致道宗不穩民心不穩,可是陛下,臣還是決定把決定權交給她自己,不管是什麼樣的選擇,臣都願意替她扛,如果她想明白了,還望陛下成全,就說是臣的選擇而不是她的,所以世人若有非議,非議的也是臣而不是她。”
“臣的弟子,皆可是張真人,唯獨選她最煎熬,臣煎熬再三,也不能放下,如果不能因爲此事而讓道宗有所改變,臣只希望因爲此事可讓龍虎山有所改變,再遊歷天下,不要只撿男孩兒了,有選擇的慈悲,不是慈悲。”
“臣萬死莫辭,若陛下覺得不妥......請陛下把她送回龍虎山吧,龍虎山上的弟子其實皆知她是女子,臣對其他弟子從無隱瞞,讓她赴京之前,臣與弟子們商議此事,弟子們皆說,若天下不容她,若道宗不容她,龍虎山容她,這裡還有一羣她的兄長。”
“出家人,也有家。”
“陛下,若她最終成了,這封信陛下不必交給她,若她沒能成,請陛下把信交給她,讓她明白,臣讓她辛苦也是不得已,回龍虎山後還望她廣行善事,不分男女。”
皇帝長嘆一聲:“老傢伙,你是逼着朕跟你一起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