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小客棧在長安城裡已經開了二十幾年,大概與當今陛下李承唐即位的時間差不了許多,如黑武與大寧這樣程度的對立,每年雙方都在想盡辦法的派更多的人進入對方國內探取情報,不僅僅是軍事上的情報,還包括民生,政治,甚至官員名單,再延伸到每一個官員的興趣愛好。
大寧的葉雲散,曾經在黑武汗皇身邊成爲親信之人,他的話,對於黑武汗皇的影響甚至超過了絕大部分黑武國朝臣,因爲他的存在,北疆邊軍一次一次成功化解了黑武國的軍事動作,並且成功的得到了黑武國全境地圖,也構架起來一張令人驚歎的諜報網,其價值遠比一戰消滅黑武幾萬軍隊要大的多。
而黑武這邊,自然也會往大寧安插數量龐大的密諜,這家已經在長安城經營了二十幾年的小客棧,正是在當今陛下李承唐即位之後安排過來的,二十幾年來,這家客棧從來都沒有暴露過,不是因爲他們的活動方式有多隱秘,而是因爲這家客棧唯一的作用就是掩護其他打入大寧內部的密諜,而非直接去打探消息。
客棧的掌櫃也是渤海人,黑武人甚至黑武國內大部分部族的人,都沒有辦法僞裝成寧人,從身體外貌到言談舉止都不可能僞裝,體貌特徵就已經出賣了一切,所以黑武國打入大寧的密諜,七成以上是渤海人。
每年,都會有爲數不少的渤海國的孩子被挑選出來送到黑武學習,有專門的人教他們寧人的語言,文化,歷史,所有一切與大寧有關的事他們都要去熟悉,甚至還包括各地方言各地民俗,黑武國所掌握的一切都會灌輸進他們的腦袋裡。
這些渤海人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會被送入大寧,安排到黑武人早就已經準備好的那些看起來很普通的家庭裡,通過大寧的科舉考試,或是招募,以及各種各樣有可能進入朝廷的方式靠近大寧權力中心。
這其中,蘇啓凡的地位很高,曾經被黑武汗皇寄予重望。
爲了蘇啓凡一個人,黑武甚至還制定過一個專門的計劃來支援他。
這個計劃很長遠,他們在得知蘇啓凡已經拜入大寧內閣首輔沐昭桐門下之後,就安排了更多的人潛入大寧長安城,用以保護和支援蘇啓凡,他們的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如非必要,絕對不動用蘇啓凡這個人,就讓他正常的發展,該怎麼爲大寧做事就怎麼爲大寧做事,黑武將不惜一切代價,將蘇啓凡培養成大寧內閣首輔,最不濟也要成爲次輔之一。
這個計劃一旦成功,黑武國的密諜將直接打入大寧權力中心,這已經不是靠近,而是徹徹底底的打入,成爲權力中心的一部分。
黑武人制定這個計劃的時候,將計劃命名爲二十五年計劃。
他們打算用二十五年的時間,幫助蘇啓凡成爲大寧內閣之中不可或缺的一員,成爲大寧皇帝身邊不可或缺的一員,如果這個計劃用二十五年的時間成功了,那時候蘇啓凡五十歲左右,將會徹底掌控大寧的一舉一動。
然而這個計劃在蘇啓凡察覺到沐昭桐在玩火自焚之後立刻就停了下來,不是黑武國那邊要求他停下來,而是他主動撤出了大寧朝廷。
而那一年,恰好是黑武汗皇被殺,桑布呂繼承汗皇之位。
時逢黑武內亂,這個計劃被破壞,來自黑武國內的支持停了,桑布呂的清洗直接導致大批知情這個計劃的黑武官員被殺,這些密諜都由青衙控制,而更巧合的是,沈冷和孟長安殺了青衙的首座,蘇啓凡得知之後,又發現沐昭桐的種種勾當,他果斷的選擇離開朝廷。
但是這幾年來,他依然在爲黑武輸送情報。
黑武打入大寧內部的密諜數量恐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代號,而蘇啓凡的代號是一。
他被稱爲一先生。
客棧小房間裡的血被清理的乾乾淨淨,屍體被裝進客棧往城外運送垃圾的馬車,已經進進出出二十幾年,守門的士兵對客棧的夥計都那麼熟悉了,況且只是普通的運送垃圾的馬車而已,自然不會仔細盤查,煥然道人的屍體被埋在一堆爛菜葉和殘羹剩飯中運到了城外,隨便找了個無人的地方掩埋。
下午的時候,客棧的馬車再一次出城,夥計一臉無奈的和守門的士兵抱怨着自己的掌櫃有多不人道,工錢給的少事還多,守門的士兵笑着安慰了幾句,查了查馬車上的人,身份憑證和官府印章都沒有問題,於是放行,夥計還在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說什麼連午睡的時間都沒有了,還得把掌櫃的親戚送到渭水去乘船。
馬車裡的人是荀直和蘇啓凡。
兩個人出了長安城之後一路往北,在渭水邊停下來,於渭水乘船向東,然後轉入灞水向北,他們的目標是北疆。
“荀直先生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蘇啓凡坐在船上,裹緊了身上的衣服,看着船邊流水說道:“人的才華與抱負只要全都能施展出來,能讓自己此生無憾,其實也就足夠了,我們總是說爲官爲民,這個民,大部分時候都很窄意,因爲國與國的存在,所以就有了民與民的不同,然而實際上,人和人不一樣嗎?人就是人,不能因爲國家不同而就去說別國的人不是人,能讓億萬百姓受福,這是功德,不管是寧人還是黑武人,又或是西域人渤海人,只要造福黎民百姓,都是聖人。”
荀直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我知道先生在擔心什麼。”
蘇啓凡笑了笑:“你擔心自己走不出大寧?擔心成爲階下囚?我在大寧已經這麼多年了,據我所知每年被廷尉府查到的人屈指可數,你覺得很危險,可我覺得很安全,打個比方......先生自從上了這條渡船之後就一直都在東張西望,你心裡透出一種恐懼在眼神裡釋放,若是經驗豐富的廷尉府廷尉,一眼就能看出先生你心裡有鬼,而先生這麼重要的人,我們當然不會讓先生冒險,這樣和你說吧,你這一路上所接觸到的所有人,都是我們的人,包括這條船,甚至包括這條船上的每一個人。”
他伸手指了指:“你看這些乘客,似乎來自大寧天南地北,有男有女,可是他們每一個都是我安排的,看起來和寧人有什麼區別嗎?並沒有,雖然他們與我一樣,都是渤海人。”
荀直忽然問了一句:“既然你們在大寧有這麼多人,當初大寧滅渤海的時候你們怎麼一點用處都沒有?”
“原因有兩個。”
蘇啓凡解釋道:“第一,寧國對渤海國動兵,不是從寧國朝廷發出的指令,如果命令出自朝廷的話,我們會提前派人回去,寧軍再強也不會那麼快擊敗我渤海的軍隊......第二,確切的說,我們現在都已經不是渤海人了,而是黑武人,如非必要,我們不會爲了給渤海國送消息而暴露自己。”
蘇啓凡遞給荀直一壺酒:“荀直先生,人要有分寸,要知道輕重。”
荀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蘇啓凡,這讓蘇啓凡有些不適應。
“先生想說什麼?”
他問荀直。
荀直道:“剛剛你跟我說,只要能發揮自己的才華施展自己的抱負造福億萬黎民百姓,就是聖人,不分國界,不分民族,而你在做的事和你說的話,難道不覺得矛盾?”
“那是因爲我和先生是不一樣的人。”
蘇啓凡認真的說道:“先生有治國之才,有理國之能,有定國之力,所以先生註定了是要有大作爲的,大寧這裡先生已經不可能再有大作爲,那就可以換個地方,而我呢?我做的事和先生要做的事能比嗎?我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在兩個大國之間的夾縫裡求生存的小人物。”
蘇啓凡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我沒得選,先生你有。”
荀直沉默下來,蘇啓凡也沉默下來。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船伕兩口子端着飯菜過來,兩個人把東西放下之後就默不作聲的離開,從這一點荀直就可以確定蘇啓凡沒有騙他,船伕兩口子是黑武密諜,而那些乘客一直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很少走動,有的看着左邊有的看着右邊,每一個人所處的位置看似隨意但都有作用,所以他又可以確定這些人也都是黑武的密諜。
如果不接觸到蘇啓凡,他無法想象的出來大寧內部居然有如此多的黑武密諜滲透進來,這還只是長安,分散在大寧各地的黑武密諜,總數加起來怕是能有千人,甚至更恐怖,也許有幾千,也許有一萬。
所以荀直不得不想到,自己之前一直都忽略的那個問題。
這麼多的黑武密諜是怎麼進入大寧的?如果沒有足以以假亂真的通關文證,邊關的守軍不可能把人放進來。
“先生是不是在想,我剛纔是在吹牛?”
蘇啓凡看了荀直一眼:“和先生講一件事吧......之前沐昭桐安排渤海人入關,進入長安城謀事,這些人進入大寧的通關文證都是我的人做的,我的商行裡有專門的人負責這個,每一件都可亂真,就算是經驗豐富的邊關守軍也看不出來。”
荀直嗯了一聲:“所以,你是所有黑武密諜的首領?”
“先生你不理解我們這羣人,我只是其中之一,而非首領,大概,我也只是比別人知道的更多些,真正的掌握着所有密諜的人並不在大寧,而在黑武青衙。”
蘇啓凡看向北方:“等先生到了黑武之後會和青衙的人接觸到,先生到時候就會明白青衙的人是一羣什麼樣的人。”
他停頓了一下,嗓音有些奇怪的說道:“也許他們都算不上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