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孔雀河 雙黑山 搬山道人居此間
杭城。
自古繁華之所。
不過,民國年間的杭城,遠沒有後世那般廣闊,錢塘江外七堡以東就是一望無際的江灘田地。
古城面積更小。
佔地只有十餘里範圍。
闢有六門。
但杭城從晚清就開始通埠,船運極爲發達,西湖又與錢塘江通。
船影無數,從江上一路直接西湖水域。
此刻,湖邊碼頭處,一艘烏篷小船緩緩靠岸。
撐船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世世代代靠水吃水。
年輕時在水上打漁,不過現在年紀大了,熬不住三更天起,夜半歸來的日子,爲了養家餬口,只好將漁船賣了,換了艘烏篷小船。
在西湖上靠擺渡爲生。
這種小船,一次性也就能帶三五個人。
再多就沒地方站了。
“幾位,到岸了。”
小心將繩索拴住碼頭邊的橋墩,老頭這纔回頭看向船裡頭三道身影。
他在湖邊擺了這麼些年的渡。
見過的人無數。
自認爲還有幾分眼力。
不說一眼能看出善惡,畢竟人心隔肚皮,畫皮難畫骨。
但看個大概身份來歷還是夠的。
只是,今日這趟,從入江口接來的這三人,卻是讓他發自內心有些生憷,暗自琢磨了一路,也沒能猜透。
三人一身道袍打扮。
年紀看上去都不大。
也只有那位從上船就閉目養神的男人年紀稍大,但也絕對不會超過三十五。
剩下兩個,一個小坤道,道髻長袍,揹着一把傘,笑吟吟的靠在船邊,看向西湖邊的山水景色,看上去天真爛漫。
另外一個小道士,面容清奇長相驚人,不像漢人。
倒和城裡那些傳道的洋鬼子都有點相似。
和那個中年道人差不多。
也是個悶葫蘆的性子,從上船開始就沒說過話。
身後斜掛着一把弓。
雖然用布條遮住,但看那形狀一猜就是。
他也只有和小坤道偶爾說上幾句。
讓他奇怪的是,口音倒是和江浙一帶相近,偏偏……問出的問題,又似乎從未來過這一帶。
西湖山水,那可是自古就出了名的。
就算沒見過,總該聽過一些。
他想着,是不是三位道人,常年在觀裡清修,不怎麼出門。
但是吧。
城裡也不是沒有道觀。
杭城的福星觀、黃龍洞、洞霄宮還有抱朴道院,都是千年道宮,香火不絕。
他還去過幾次。
觀裡那些道人哪一個不是氣質高雅,仙風道骨。
但船上這幾位,也就那個小坤道稍稍柔和可親一點,另外兩個似乎都是生人勿近的角色。
尤其是那個中年道人。
即便閉着眼,但身上那股深重的殺氣,讓他怵的厲害。
“這麼快……”
一行人,自然就是從苗疆一路趕回的鷓鴣哨師兄妹。
此刻,花靈還趴在船舷上,眺望着南岸夕照山上的白塔,心裡頭滿是剛纔船家說的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
忍不住蹙了蹙眉,不捨的嘟囔了句。
“道姑要是沒玩夠,小老兒倒是還可以帶三位在湖上轉轉,西湖十八景,處處不同……”
老頭笑呵呵的搭着話。
不過,還沒等他說完,就被鷓鴣哨打斷。
“不必了,老人家多少錢?”
“我們很要儘快趕路。”
“……一人四分,給一角銅子就好。”
迎合他那雙緩緩睜開的眼。
老頭只覺得他目光裡恍如有雷霆、山崩,湖水倒灌之勢,說不出的駭人。
一個哆嗦,匆匆低下頭再不敢多看。
“多謝。”
鷓鴣哨掏出錢,放在船裡的木椅上,平靜的道了聲謝。
隨後便帶着花靈和老洋人,走上岸邊,一路往渡口外走去。
直到三人身影消失。
老頭纔敢擡起頭來,遠遠的望了一眼,大熱天的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
“天爺,這怕不是遇到了個天上殺星降世了。”
撩起袖子擦了把汗。
老頭低聲喃喃着。
過了好一會,他才收回目光,轉而落在船裡。
只是,看到他們留下的船資時,心頭卻忍不住狠狠一跳。
一塊銀洋靜靜的放在椅子上。
被頭頂日頭一照,明晃晃一片。
“娘嘞……”
這會他哪裡還會不懂,這哪是遇到殺星,分明就是道家仙人救苦救難來了。
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錢。
小心翼翼的抓在手裡。
咧嘴直樂。
忽然間,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
將銀洋豎着湊近了嘴邊,用力吹了口氣,然後迅速放到耳朵邊上。
一道清脆的嗡鳴聲頓時傳來。
“是真的……是真的。”
這法子,他還是聽隔壁在城裡酒樓做事的二小子說起。
說是這麼一吹。
風聲顫鳴,嗡嗡的響就是真錢。
以前他就是聽個熱鬧,如今親自試了試,還真是這麼回事。
四下看了眼,見沒人注意到,他這纔將銀洋貼着胸口小心藏好。
那股沉甸甸的感覺。
讓他前所未有的踏實。
這下有了買藥的錢,老伴也不用生生熬着了。
另一邊。
已經匯入人羣中的三人,停在了一處小攤前。
“掌櫃的,三碗麪。”
“好嘞。”
簡單的招呼聲中。
鷓鴣哨帶着花靈和老洋人找了個無人的角落坐下。
從苗疆瓶山一別,但儘管這一路上三人緊趕慢趕,不敢有半點耽誤,轉眼間,還是差不多過去了快十天。
比起他最先的計劃。
已經遲了兩天。
倒不是有意,而是這世道比他想象的更爲混亂。
過鄱陽那一片時。
兩個軍閥混戰,打生打死。
無奈之下,三人只能繞道而行。
而今,到了杭城,他才終於算是鬆了口氣。
他們此行,是據此不足四十里外的孔雀山,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山。
至於當年爲何族中先輩會選擇那一處,作爲定居族地。
鷓鴣哨其實明白。
搬山門原本就起源於古西域孔雀河雙黑山。
當年那些先輩,從祖地一路南下,一邊尋找雮塵珠,一邊想要替後人選一個落腳的去處。
直到過錢塘江時。
聽當地人說起,有座叫孔雀山的地方。
族中先輩才終於決定,停下流落遷徙的生活,舉族移居山中。
只不過,那會孔雀山尚是個荒無人煙的小山。
祖祖輩輩開荒拓地。
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終於在山下建起了一座村落。
本以爲,有了落腳之地,再外出尋找雮塵珠就會簡單許多。
但誰又能想得到,轉眼間,幾百年過去,珠子依舊無跡可尋,反而是族地漸漸凋零,早沒了往日的熱鬧。
不過,就算如此。
對鷓鴣哨三人而言,一踏入杭城地界,那種近鄉情怯之感,便再也壓制不住。
恍如來時過錢塘江遇到的洶涌大潮。
“三碗麪,慢用。”
鷓鴣哨怔怔的失着神,直到夥計端來三碗熱氣騰騰的麪條,他這才反應過來。
順手將少的可憐的兩塊肉,挑到師弟師妹碗中。
“吃飯吧。”
“等下還要趕路。”
“是,師兄。”
兩人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也不好拒絕,拿過筷子,默不作聲的開始吃飯。
不多時。
三人從麪館離開,再不耽誤,一路徑直朝着孔雀山而去。
一直到夜幕落下。
天空上點點星辰浮現。
藉着熹微的光,風塵僕僕,卻見不到半點疲憊之色的他們,才終於翻山過水,抵達了一座村落之外。 不過,和一路所見的莊戶村落不同。
眼前的山村,漆黑一片,不見半盞燈火。
只有一座座老屋,在夜色中隱隱露出一點輪廓。
沒有炊煙,甚至……沒有人氣。
寂靜的有些滲人。
如同聊齋志怪小說中,狐妖盤踞,蛇鼠橫行,女鬼食人的古村落。
但看到它的一剎那。
鷓鴣哨師兄妹三人眼睛卻是一下就紅了起啦。
尤其是年齡最小,最爲感性的花靈,淚水如雨一般落下。
這就是扎格拉瑪的族地啊。
除了祖地外,族人所居之所,亦是承載了他們三人無數記憶的家鄉。
望着身前這座已經沒了人煙的荒村。
鷓鴣哨只覺得胸口下,像是被石塊堵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就在此處出生。
那時候,村子雖然落寞,但還沒到如此荒廢的地步。
總有幾個老人坐在村口樹下,唸叨着扎格拉瑪曾經的輝煌。
也有嬸孃們,在田地裡辛勤勞作。
上有老下有小。
一家人全靠她們柔弱的肩膀撐起。
至於男人……一過十來歲,就要背上族中千年重任,外出尋找雮塵珠。
有時候一走就是好幾年。
偶爾也能回來一趟,小住幾天,然後再次離開。
但是更多的人,則是從踏出孔雀山的那一刻,就再沒有回來的機會。
他也是如此。
十歲那年就跟在了上一代搬山道人身邊。
苦學搬山傳承。
兩千年的搬山門,有着諸多方技流傳。
搬山填海、分甲掘丘,甚至降妖伏魔、鎮屍驅邪一類的法門。
鷓鴣哨天賦極高。
以至於讓上一代搬山道人都不禁感慨,若不是生在了扎格拉瑪一族,他的成就必然能夠超越歷代搬山門人。
只可惜。
他們這一族,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經註定。
跟在上一代搬山道人身邊。
足足五年時間。
直到師傅鬼咒爆發,吐血而死,他將師傅的骨灰帶回。
那也是他離開後,第一次回到村裡。
但短短五年時間,卻已經是物是人非。
曾經在樹下唸叨着族史的幾個老人,都已經故去。
其實他何嘗不知道。
所謂的老人,年紀並不大,也就四十來歲,只不過年輕時四處尋珠,一身舊傷隱疾,導致鬼咒提前爆發。
往往一過四十。
就已經滿頭白髮,垂垂老矣。
比起以往,村子更爲荒涼,甚至小一輩的孩子少之又少。
那些在田間勞作的女人。
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再見不到了。
鷓鴣哨那時,便發下大誓,此生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枚雮塵珠。
只是……
天不遂人願啊。
轉眼,這麼多年過去,自己也一事無成。
甚至整個族中,已經只剩下他們師兄妹三人。
往事如煙,一幕幕在他心頭浮現。
不知覺中。
豆大的淚珠,從鷓鴣哨眼睛裡奪眶而出,吧嗒一聲掉落在地上。
壓抑了多年的痛楚。
在這一刻,終究還是盡數爆發。
老洋人亦是如此。
他年紀不大,身上的擔子卻同樣沉重萬分。
尤其是看着師兄一天天老去。
他雖然性格木訥不善言辭,但卻並不代表就是草木。
落在身後的他,早已是淚流滿面。
似乎感受到三人的痛苦。
竹簍裡的兩頭甲獸,來回翻動,傳出嗚嗚的響動,彷彿是在哭訴。
三人就這麼靜靜的站在黑夜裡。
任由山風呼嘯,將臉上的淚水吹乾,不知道多久後,鷓鴣哨才嘆了口氣,眼神裡多了幾分生機色彩。
“走吧。”
“去後山燒柱香。”
默默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村落裡。
熟悉的身影都已經消逝,又能從每一處的找到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不多時。
三人便離開村子,進了一座溶洞。
四周的燈火早已經熄滅。
藉着頭頂灑落的月光,隱隱還能一座樣式古怪的建築。
那就是扎格拉瑪的祖祠。
也是每一代族人的歸宿。
他們終究有一日,也會來到這裡,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送他們的屍骨來此久眠。
老洋人取出火鐮。
將四周洞壁上那些早就冰冷的燈火重新點燃。
等到火光四起,才讓這座沉寂了不知道多久的祖祠,有了一點溫度。
鷓鴣哨不敢遲疑。
稍稍整理了下漿洗髮白的道袍,上前輕輕推開那扇門。
一股塵封已久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
擡頭望去,無數以計的牌位擺在其中,因爲無人看管,許多都已經落滿了灰塵。
看到這一幕。
鷓鴣哨心如刀割。
那些名字中,有他的父母,有師傅,也有熟悉的族叔。
“取香吧……”
明明就一座門檻之隔,對他來說,卻彷彿一道天塹。
沉默了好久,鷓鴣哨才嘶啞的開口道。
“是,師兄。”
老洋人沉默的點了點頭。
走到一旁,拿起一捆潮溼的香,好不容易點燃後,才遞到師兄手裡。
鷓鴣哨靜步往前,將香一一插入爐中。
漸漸的。
清冷的祖祠裡,嫋嫋青煙瀰漫而起。
在那薄薄的煙霧中。
他擡起頭,彷彿望見了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或嚴肅,或慈祥,就那麼靜靜地看着自己。
……
觀雲樓中。
陳玉樓隨意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對那些珍饈美食,興致乏乏,反而是那一壺新酒,味道不錯。
綿而不烈,馥郁醇厚。
坐在桌子邊自斟自飲,笑呵呵的看着對面的崑崙狼吞虎嚥。
看的出來,這小子是真餓了。
平日飯量雖然也不小。
但遠沒到眼下這等驚人的地步。
陳玉樓也不着急,慢悠悠的喝着酒,腦子裡則是漫無邊際的想着事情。
從瓶山歸來。
已經有差不多十來天。
按時間計算,鷓鴣哨師兄妹三人,應該也回到了族地。
以他一諾千金的性格,怕是也不會住上太久,就會再次出發,趕來陳家莊與自己匯合。
到時候去往遮龍山。
他其實原本是想說隔幾個月再去,但他也明白,鷓鴣哨已經等不起了。
尋珠對他而言,是使命,更是宿命。
早點出發也好。
畢竟光是一路上就會花費不少功夫。
自己也得抓緊時間修行,將內煉境界徹底穩固,最好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若是能夠將意識煉化爲神識。
達到煉氣關第四境。
到時候進入獻王墓的把握無疑又會增大幾分。
另外,陵譜、紙甲,兩門觀山的異術也得儘快參透。
倒是神行法,經過他這段時日夜以繼日的修行,可謂進步神速。
咚——
就在他胡思亂想間。
崑崙咚的一聲放下碗筷,衝他咧嘴一笑。
“吃飽了?”
“走吧,也該試試開竅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