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
茅廬。
酒香順着茅屋的縫隙溢散出來。
茅屋外,抱着雙臂,一襲黑袍,懷中抱刀的周禮擡頭,陰雨連綿。
在死界弄一件茅草屋並不容易,還好的是,所有進入此間的不老山弟子,都會攜帶一把稻草。
而後,此地便有了這處草廬。
不老山有七座山峰,殺生道人來自第七座山峰,此山,喚作蜉蝣。
意爲天地生靈,生死不過如同蜉蝣,只在一念之間,剎那光華而已。
很少有人能在蜉蝣山活過三年,因爲這裡有着天地間最濃烈的殺意。
夜晚的時候,總是能夠聽到劍怒吼的聲音,恍若食人的野獸在低鳴。
而殺生道人,已經活了兩百多年了。
周禮推開門,酒香滿溢。
在他面前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老人盤膝而坐,膝前橫着一把長劍。
一面有着鯊齒,一面則是光滑如水的單刃。
周禮目光落在這柄劍上,每一次看到這柄劍,都是能夠感受到心神搖曳。
那怕是已經見過一次,他還是忍不住再次發問,“這便是那把能夠斬王的劍?”
殺生道人擡眸,如同老鷹一般的目光落在周禮身上,“不錯,劍名戮象。”
周禮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柄劍的威勢並不弱於王劍,爲何還未成王劍?”
殺生道人道:“因爲如今殺伐一道的王劍還在,只要那柄名爲殺鯨的劍還在,這天地間便不會出現下一柄殺伐一道的王劍。”
周禮點頭,“鯨爲海之首,象爲陸地之首,這名字,倒是相得益彰。”
周禮上前去,提起酒壺,給自己和殺生老人倒了一杯,“皇子殿下的消息到了,讓我們去咬住青墟的龍驤軍。”
殺生道人露出一抹回憶的神色,“此界雖然死氣濃郁,但是殺伐還不夠。”
“我有些懷念蜉蝣山了。”
他拿起酒杯,將酒水倒在戮象之上,神奇的是,這柄劍如同會喝酒一般,將酒水全部吸收了進去。
殺生道人看向屋外的陰雨,忽然道:“我欲獻劍於王!”
此劍,生來便是爲了斬王。
獻劍於王,自然是要斬王。
周禮沉思了片刻,“皇子殿下只是讓我們攔住他。”
殺生道人問道:“你可有把握?”
周禮放下酒杯,心有餘悸,“我聽晏星塵傳來的戰報是:兩次衝鋒,陣亡近兩百人。”
“而龍驤軍,似乎是一人未死。”
“龍驤軍,只是一次宰戰場上嶄露鋒芒,便已有笑傲天下大軍之勇。”
“我們便是合兵一處,也不過一千兩百人。”
“若是守城,我還有些把握,可若是野戰。”
“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殺生道人伸手撫摸戮象,手掌被劃破也面不改色,仍由鮮血緩緩覆蓋其上。
“那便是了。”
“準備迎候文王大駕吧。”
“既然要斬王,那便要給他王的規格。”
“如此,戮象才能殺得痛快。”
“此劍,要麼不出,若出,必斬王。”
“青墟,在南黎號稱文宗,他身上也確實有王氣,也不算辱沒了戮象。”
周禮拱手,“那我便去準備了。”
殺生道人揮手關上門,輕輕吟誦一首古詩,“修道年來兩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今日捧劍把向君,龍象何時赴歸鴻。”
大門關閉,茅屋中,酒香與劍鳴之聲交織成一片。
兩百年道行,只爲一劍。
今日,當出鞘。
陳青來到白骨渡的時候,內心是有些疑惑的。
因爲在擊敗了晏星塵之後,很少再遇到敵軍,最多也就是遇到一些敵軍的斥候。
這說明對方駐紮在此地的兵力已經合軍一處,避免被他一一突破。
同樣還說明,對方也有着類似極光教鬼面的手段,可以遠程傳遞消息。
是龍宮的萬里傳音法螺?
應該是了。
白骨渡,乃是一個渡口,得名由來也很是簡單,因爲周圍的河岸邊有着很多白骨。
曾經有業國的鬼面境還曾經做過詩。
戰場難裹屍,白骨渡幾何。
陳青估摸着應該是個和江星川很像的修行者。
雨水點落在泥濘中,砸出一個個小坑,而後又被接下來的雨水砸出的小坑覆蓋。
隨後又被一馬蹄踏起數片水花。
前方忽然有人高歌,“文王來兮魚涌泉,吾奉甘霖兮洗濁霜。”
陳青透過雨幕看向前方的渡口,只見在渡口水面上,五個身披花衣,臉上塗着油彩的修行者正揹着旗子,敲着鼓鑼。
而在他們的頭頂,那些星辰的光芒穿破了烏雲,照在了大地上。
天空中的星辰星羅棋佈,恍若鬥轉。
陳青目色微微一寒,“周禮?”
他朝着前方伸手道:“二哥,他們在整什麼幺蛾子?”
玄芒對於這一套似乎是有些熟悉,“他們似乎是在迎奉王駕。”
衛輕塵想起了什麼,“是殺生道人,他在迎王!”
“相傳不老山有一柄劍,出鞘只斬王。”
“如今看來,似乎是要以王禮迎文宗,然後獻劍於文宗。”
“此劍,在殺伐一道之上,只弱於劍遊宮的殺鯨。”
聽到劍遊宮,陳青微微來了些興趣,“仿製的劍遊宮的殺鯨?”
也不知師姐在劍遊宮,得到會是哪柄劍。
陳青閉上雙眼,聆聽天地的呼吸,瞬息之後,陳青睜開雙眼,“不過區區一千二百人,也敢攔我去路?”
陸生龍道:“文宗,那我們滅了他們?”
“先吃下這一股敵軍,免得他們與姬蕩匯合之後,我們反而陷入劣勢。”
陳青搖頭,“我們不打沒準備的仗。”
“不要把你的對手當傻子看,他們明明知道不是我們的對手,還要如此前來送死。”
“只有兩個原因,其一便是他們有把握殺了我。”
“其二,便是姬蕩快到了。”
“姬盪到底是如何行軍,居然能夠追上我?”
玄芒策馬上前,“文宗,我們如何辦?”
陳青雙腿一夾胯下青牛,“衝過去,直奔奈何橋,不要理他們。”
“在死界,沒有人能夠追上我們。”
“不要纏鬥,衝殺過去便好!”
“陸申人等,隨我在前!”
“這一戰,不求殺敵,但求瞬速通過。”
他此刻不過只是鬼面境初期,腦子進水才和對方硬拼。
玄芒道:“既然如此,不如繞過去?”
陳青伸手摸了摸下巴,“也好,倒也不是不行,不過他們這種陣型,真是很難讓人不衝一波。”
就在這時,陳青忽然聽到了一聲蒼老的長嘯,“我有一劍,願送文王!”
這一聲蒼老的聲音,彷彿來自深淵之中,空洞而寂寥,
陳青頓時覺得自己心中的蝶都慢了半拍,如同被什麼鎖定一般。
他的目光穿過雨幕,看向敵軍陣中,“還真有能夠一人的威勢足以抵抗千軍的存在?”
“怪不得敢攔我前路。”
“繞行,給他一個面子!”
“走!”
陳青當即騎着青牛繞道而走,完全不想理對方。
周禮站在渡口一旁,看着陳青率軍直接繞行,不得不嘆道:“還真是個穩重的主兒。”
“八百龍驤軍面對一千二百人,居然忍住了不來襲殺。”
他側目看向旁邊,卻是發現殺生道人根本沒有停止迎王,而是在繼續。
那悠長的神秘頌詞還在繼續中,“修道年來兩百秋,不曾飛劍取人頭!”
陳青聽到這一聲道喝,竟然是差點忍不住回頭一看。
他心中的那隻蝶,振翅也是越來越快,彷彿已經被殺機鎖定了一般。
“該死的!”
“全軍衝鋒,速速離開此處!”
他已經有預感,那殺生道人絕對還有着殺手鐗!
這種殺機四伏,十面埋伏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
周禮也是感受到了大勢在變化,整個人感覺如芒在背。
他回首快步朝着殺生道人起劍之處趕去,只見殺生道人盤坐於渡口一棵枯樹之上。
殺生道人的頭頂,已經是陣陣青煙嫋嫋升起。
周圍的殺機也是快要凝聚成實質,周禮更是感覺到自己的皮膚上如同針扎一般疼。
“這是.截天七劍?”
他扭頭看向陳青的方向,陳青已經是騎牛奔出十里開外。
“如此遠的距離,還能一擊必殺?”
殺生道人整個人面色漲紅,呈現完全不同於老態的紅潤。
口中緩緩唸誦道:“今日捧劍把向君”
遠在十里之外的陳青都是清晰地聽到了這一聲道喝,陳青停下,扭頭看向遠處的白骨渡,大喝道:“閃開,速速給我閃開!~”
他有很清晰地感覺,“對方這一劍,可能要入宗師境了!”
大量的龍驤軍連忙閃開到兩旁,他們也是感受到了強大的壓迫感。
他們扭頭看向周圍,一片礁石,忽然被憑空切下一塊,切口光滑如鏡。
龍驤軍的大旗,忽然憑空被切斷,緩緩墜地。
陳青雙眼緊盯着殺生道人,眼中迸發一縷殺意。
殺生道人盤坐於枯樹之上,口中長嘯道:“龍象何時赴歸鴻?”
如同周圍的一切都在凝固,一切都快開始變得慢了起來。
陳青張開手,龍雀在手,鐮鼬飛舞,繞着陳青的雙臂盤旋。
青山踏足在前方畫了一個圈,斬道見我!
以劍對劍,劍勢在這一刻開始對拼。
殺生道人狂笑,他低頭,以一個詭異的姿態將自己額頭叩在了戮象之上。
“我以我血叩文王!”
“今日,獻劍於文王!”
嗡嗡嗡!
劍鳴長嘯,那一劍快得讓人無法相信,只是一瞬間,便是貫穿了三個龍驤軍的身軀,帶起一蓬蓬血花。
躲不掉,那是沉寂了兩百年的殺機已經徹底將他鎖定。
天地雨幕割開一線。
萬丈滔滔如同斷流般向着兩側流淌。
陳青橫劍出招,千重浪之劍鎖寒江!
砰!
那一柄化作血劍的戮象刺破了青山形成的劍勢,而後再次貫穿陳青的龍雀劍,將龍雀劍貫穿成兩截!
陳青低頭,胸口已經是出現了一個血淋淋的窟窿。
鮮血如同蘆花般飛揚,陳青只覺得胸口劇痛無比,眼前一黑,從青牛上跌落,摔在了雨水泥濘中。
而在十里雨幕之外,殺生道人整個人也是搖搖欲墜,從枯樹上墜下,倒在了泥濘裡。
唯有一柄帶着鮮血的戮象,從遠處飛來,插在了他的面前。
一滴滴暗金色的鮮血滑落,似乎是在說明它的戰績。
所有的殺機都在這一刻徹底消散,因爲戮象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
周禮連忙上前,扶起已經徹底無力的殺生道人,“道兄,如何了?”
殺生道人道:“那青墟,吃了我這兩百年道行的一劍,應該已經回天乏術了。”
周禮大喜,“道兄,你這可是立下了大功了!”
“道兄你且安歇,那青墟被斬,龍驤軍必定大亂,我這就率軍前去斬了他們!”
周禮懷中長刀出鞘,正欲大喊,卻是聽見背後傳來咔嚓一聲響。
他扭頭朝着聲音的方向看去,卻是看到了戮象裂開了一道縫隙。
殺生道人驚駭地看向自己的長劍,耳邊再次響起了陳青的咆哮。
“老賊!”
陳青墜馬,驚得衛輕塵,玄芒,陸生龍都是齊齊下馬,快步過來,將陳青圍住。
他們將陳青扶起來,卻是見到那些流淌在地面上和雨水混雜在一處的鮮血,都在匯聚成血流,朝着陳青的傷軀流淌而去。
逐漸回到陳青的身軀之中,而陳青的胸口,也是逐漸開始癒合。
即便是如此,陳青的臉色依舊蒼白。
陳青查看了一番自己的龍雀劍,居然因爲這次受損,少了二十年的壽元!
陳青再次將龍雀劍凝聚而出,卻是少了一絲神韻。
陳青揮劍,“全軍聽我號令,馬踏敵陣,一個不留!”
陳青一把甩開扶住自己的玄芒和衛輕塵,“愣着做什麼,上馬,隨我衝殺!”
陳青一步躍上青牛的背,朝着敵陣衝鋒而去,龍驤軍隨後跟上。
他確實受了重傷,但是他絕對不可以顯露出來,一旦顯露出來,姬蕩將會更加喪心病狂的追殺。
而且,一旦顯露出來,龍驤軍的軍心也會動搖。
所以,他要在自己重傷昏迷之前,再次提劍衝鋒,向所有人表明,他並沒事。
逐王逐王,誰又不是拿命去拼?
連綿陰雨中,馬蹄聲響徹如同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