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月又手把手地教了暮湮幾次,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射箭的要領。而暮湮也聽得認真,學得也認真,這讓蔽月很欣慰。
之後,蔽月讓暮湮獨自練習。
暮湮開始照着蔽月所教一遍遍將穿雲箭射出,雖然多數時候箭不是落空了,便是偏了。但她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箭術練好。
蔽月倚在一旁的假山上,怔怔地望着那嬌小的身影心潮起伏。見她學得認真,心裡升起一絲悵然。從市集相遇到如今,幾個月過去了,似乎什麼也沒有經歷。但冥冥中,似乎又經歷了太多。
這樣矛盾的感覺,很多時候讓他分不清楚自己對暮湮到底是怎麼樣的情愫。他對她,真的只有仇恨麼?他真的要將那些仇恨都報復在暮湮的身上嗎?他身體裡,到底有着一副怎樣的心腸?
一天很快過去,天色已黑,暮湮和蔽月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很意外地,暮湮在自己的房裡看見父親。
父親手裡正拿着一副畫軸出神,暮湮認得,那副畫軸正是自己從孽龍洞中帶回來的那副。
“累嗎?”秦歸路望着女兒,暮湮的手裡,正握着一把弓。
秦歸路知道是蔽月送她的,他只是淡淡地將視線從那張弓上掃過,並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情緒。
秦歸路一向這樣,城府極深,心意難測。
“還好。”暮湮望着父親,微微訝異地問:“爹怎來了?”
暮湮禮貌施禮,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乃至一個施禮的動作,似乎都帶着一種疏離。雖然不明顯,但足夠讓秦歸路感覺到。
秦歸路微微地僵住,很快便又和顏悅色起來。他看着暮湮將那張弓掛於牆上,然後又看着暮湮轉身走到自己跟前。
“其實也沒什麼,爹就是來看看你身體恢復得如何了。”秦歸路伸手,想要撫住暮湮的肩膀。
暮湮早已轉身,似是無意地避開了秦歸路的觸碰,秦歸路有稍許的怔然。
他忽然感覺到,在他們父女之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暮湮提起桌上的茶壺,給秦歸路倒了一杯清茶。
“爹爹請喝茶!”
暮湮柔順而乖巧,乍看,似乎什麼也沒變。
只是,遞到秦歸路手中的那盞茶,是冷的。而秦歸路,喜歡喝燙的茶,幾乎是越燙越好。這個習慣,暮湮一直清楚。
秦歸路接過這盞冷掉的茶,心裡有着難言的滋味。
他想要放下,卻又怕傷了女兒的心。他想要喝下,但涼掉的茶水又要傷了他的胃。
他的胃不好,所以平時總是吃溫過的食物,自然也包括茶水和酒。
他微微嘆息了一聲,仰頭,決定將冷掉的茶喝下。
“慢!”暮湮伸手,奪過父親手中的茶盞,微垂着頭低聲道:“是女兒不好,女兒忘記父親的胃不好,是不能喝冷的茶水的。”
“湮兒!”秦歸路心裡一慟,眼前便又開始模糊。
暮湮似未察覺,將手中的茶盞擱置於桌上,喚來小池,給秦歸路起了一杯熱茶。
“爹爹喜歡這副畫?”暮湮看着父親喝下一口熱茶後,淡淡問。
“談不上喜歡,只是見到便看了一眼。”秦歸路苦笑着搖頭,神思有些悵然。
暮湮不解,微微沉吟。
秦歸路又笑笑,他將手中的畫軸遞給暮湮:“這是你那日昏倒時從你身上掉下來的畫軸,我拿來給你。”
畫軸不見,暮湮只以爲早在路上時就丟了。沒想到是掉在了靈堂,還被父親撿了去。
暮湮沒有伸手,只是淡淡掃了一眼秦歸路遞過來的畫軸。
她低聲道:“這是女兒在孽龍洞中偶然發現的,其實也沒什麼特別之處。爹爹若已經看過,便知道上面畫的是一個美人。”
“是啊,是個美人!”秦歸路的臉色愈加的暗沉,他目光有些呆滯。
“爹爹怎麼了?”暮湮見父親這副模樣,心裡暗自奇怪。不明白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的父親,爲何會爲了一副無關的美人畫像而失態。
“沒什麼,湮兒。”秦歸的語氣淡淡,神色間卻有着一絲惆悵。
暮湮想要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湮兒,你對這畫上的美人,可有什麼想法?”
“女兒只是覺得這畫中的女子很美,隱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暮湮將畫軸打開,望着畫中的美人,如實說出自己的感覺:“其他的想法,倒是沒有。”
“似曾相識……”秦歸路微微失神,他相信暮湮不會認得這畫中的美人。“這畫像怎麼會在孽龍洞中?”
孽龍洞,其實秦歸路自己都從來沒去過。
“這女兒就無法知道了,爹爹難道覺得在孽龍洞中找到這畫像很奇怪麼?”暮湮狐疑不已,父親的神態讓她感覺有些蹊蹺。
“不該呀……”
“爹爹難道認識這畫中的美人?”
暮湮追問,秦歸路卻忽然從失神中驚醒:“不,爹不認識。只是一幅畫而已,確實無須多想。”
暮湮一笑,輕聲道:“爹,何必爲一副不相關的畫傷神呢?”
“嗯,湮兒說得對。爹老了,糊塗了,湮兒別笑話爹。”秦歸路將畫擱在了桌上,看着她叮囑道:“爹爹不反對你跟蔽月學習射箭,不過你身體不好,要注意別累着。”
“女兒明白了,爹。”暮湮柔聲說。
“湮兒……你怪爹嗎?”秦歸路嘆了口氣,望着暮湮有些黯然:“爹……沒照顧好你。”
“爹說什麼呢?”暮湮垂下頭,心裡忽然揪起。
可她,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的難受,不想!
“是爹不好,爹……不敢奢求你的原諒。”秦歸路撫了撫暮湮的肩,轉身緩緩朝屋外走去。
暮湮怔怔地望着父親出了屋子,她分不清楚此刻心裡的情緒。她只是覺得,在她和父親之間有着一道鴻溝。
這道鴻溝,讓他們父女不再心意相連。
秦歸路的步伐很沉重,沉重的步伐如鐵錘,一聲聲敲打着暮湮的心坎。
在父親跨出門檻之時,暮湮轉身叫着:“爹爹。”
秦歸路身子一顫,回頭,望着暮湮。
父親真的老了,兩鬢的白髮多了不少。即使天色暗沉,燈火昏昏,暮湮也看清楚了那些銀絲。
“爹爹也要注意身體!”暮湮低沉道。
所有的話,最終還是凝結於喉,說出口的,不過是一句最普通的話。
再普通,卻有着女兒的一片孝心。即便在他逼她下懸崖之後,那濃濃的血親,依舊沒有被全部抹殺。
秦歸路轉身離去之時老淚縱橫,天,他無法去深思自己到底對女兒做了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秦歸路不能,暮湮不願。
秦歸路離開時的神情被小池看了個清楚,她走進屋子,又見暮湮神情慼慼。
她心裡一動,猜想是父女間有了什麼矛盾。
“小姐怎麼了?”小池上前推推兀自神傷的暮湮。
“沒怎麼,小池。” 暮湮微微嘆氣,將那畫軸遞給小池:“將這畫掛起來吧。”
“是,小姐。”小池接過,便將畫軸掛在了屋子的牆壁上。轉身看暮湮時,見她還是神色黯然。她想了想,忍不住問:“奴婢剛剛看見城主大人似乎哭了,小姐……莫非惹城主大人生氣了?”
聽到父親流淚,暮湮心緒更加低沉。
下懸崖一事,暮湮是怪罪父親的。她沒有想到父親可以這麼冷酷,可以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走下懸崖。
如果這世間親情都可以漠視,那還剩下什麼可以讓人去珍惜呵護?
“和爹爹說到一些小時候的往事,所以忍不住感嘆傷懷了。”暮湮淡淡道,她不想告訴小池實情。
小池愣了愣,接着溫言道:“既然是小時候的往事就更不要傷懷了,小姐身體剛好,凡是讓小姐有可能不開心的事情都不要過多的想,也不要過多的去提起。”
暮湮略帶了幾分感激道:“小池,謝謝你。”
小池亦握住暮湮的手,扶着她靠桌邊着:“奴婢跟隨小姐那麼多年,小姐的心思奴婢都懂。”
“我沒事!”暮湮笑笑。
轉身,暮湮隨手拿了一本書翻着。
見暮湮要看書,小池心漸漸沉靜下來,暮湮沒事,她便放心。
煙影宮的夜色,一如既往的美麗寧靜。
一輪明月掛在天幕,月華如水傾瀉於人間,好似一副美好的水墨畫卷。
亭臺樓閣、流水小橋、假山迴廊,樹木花草等無不披上一層朦朧的輕紗。在夜風徐徐拂來的時候,顯得愈加的流動、空靈。
踩着滿地的暗影,有個人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詭異無比,被風吹起的衣袍鼓脹起來,如一隻展翅的蝙蝠。身上那白色骷顱頭,是他永遠不變的標誌。
他是夜梟,此刻,他正朝着蔽月的住所而去。
他是去找蔽月的,爲的就是搞清楚蔽月的真實身份。他弄不懂,爲何他用琉璃珠亦無法佔卜出關於蔽月的事情。
琉璃珠所擁有的巨大靈力,夜梟絕不懷疑。只要是他想知道誰的真實身份和誰的一些隱秘之事,他都能通過琉璃珠占卜而得知。
只是這一次,琉璃珠用在占卜蔽月這個人上,卻意外的失效了。
除了琉璃珠內一片死寂的水,什麼都沒有。
夜梟忽然覺得,蔽月定然是個不簡單的人物,或許蔽月還是個極其危險的敵人。
如果不是那天發現蔽月教暮湮射箭,他也不會對蔽月有過多的注意。
雪峰山頂,蔽月沒有隨衆人一起回宮城,而是選擇與季姜一起留下來找暮湮。
這件事,夜梟不得不重新對蔽月多了警惕。
他雖然不能通過琉璃珠知道蔽月的真實身份,卻可以通過琉璃珠看見懸崖下孽龍洞中曾經發生了什麼。
他奇怪的不是巨蟒的死,也不是季姜取到了蛇膽。而是蔽月竟然驅使那隻蛇身的飛鳥,而那蛇身飛鳥竟然也聽命於蔽月。
那飛鳥,可是若干年前血魔的屬下。
而血魔,便是他夜梟的生死對頭。
當年他與血魔一戰,幾乎將人間攪得血流成河,天庭傾覆。若不是青峰仙人,只怕他和血魔之間,已有一方稱霸於天地了。
一日爲魔,終生爲魔。輪迴六道,夜梟竟然世世在畜生道。
這一次,他又託生爲蝙蝠。不錯,他是修煉三世的蝙蝠妖,妖術詭異,可以任意變化。他化成了巫師,這是他現在潛伏人間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