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這樁婚事沉浸在悲傷中的,不止暮湮一個。從夜宴離去後的弄雪,除了悲傷,更多的是絕望。
當日在崖頂,季姜不肯同衆人一起回煙影宮,而是選擇了在崖頂等候暮湮回來,弄雪就知道,季姜的心裡永遠都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妹妹暮湮。
她是姐姐,再怎麼愛一個男人,也無法去同自己的妹妹去搶。這麼多年,當她看着季姜爲暮湮付出時間、付出情意、付出鮮血直到要付出生命時,她連嫉妒的勇氣都沒有。
她只能選擇沉默和刻意的忽略,她忽略季姜對暮湮的情、忽略他看妹妹時那柔情的眸光。
她只是在離他不遠也不近的地方默默地關心着他,默默地將他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她常常想,如果可以這樣默默地看着他一生,他不娶、她不嫁,那又有什麼關係?
可夜宴上秦歸路的決定將她這心願給扼殺了,她一直深愛的人馬上要成爲妹妹的夫君。當他成了妹妹夫君的時候,身份的轉換讓她又如何能夠淡然地再在那不遠不近的地方關心他、注視他?
他是妹妹的夫君啊,她怎麼可以偷偷覬覦妹妹的夫君?
弄雪哭倒在牀上,淚水溼透了枕衾。
從黑夜到拂曉、從拂曉到黃昏、再從黃昏到暗夜,她流了數不清的淚傷了無盡的心。
她不需要紫彤的服侍,也不需要任何婢女的勸慰,她始終一個人躲在屋子裡爲自己傷心垂淚。
那哀婉的哭泣聲若一縷菸絲一線遊絲般無力地嫋嫋漂浮於空氣中,沒有人能體會到她此刻內心的痛楚是何等的深重。唯有她自己知道,從愛上季姜的那一天起,她曾經是如何爲兩人之間的咫尺天涯而忍淚不哭。而此刻,也不會有人知道她的悲泣無異於斬斷了對於父親最深重的信任。
父親沒來看她,她想父親該是很忙碌的,她的親生女兒要成親了,作爲父親的他能不高興得忙得團團轉麼?
季姜也沒來看她,他本就不愛她,又如何會理會她此刻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能娶得暮湮是季姜的心願,心願即將實現,他只有開心只有感激只有滿滿的幸福。
她原本就只是孤女,這偌大的無恨城,這偌大的煙影宮,她有誰能關心庇護她呢?
沒有了,沒有了……
紫彤敲不開那緊閉的門,開始是無奈,接着是憤懣和不甘心。
可聽了幾天弄雪嚶嚶的哭泣之後,紫彤只覺得自己的耳朵裡開始長繭子了。
她最後覺得很後悔,她當初跟錯了主人。
她本是秦歸路給暮湮買來的婢女,可當她看見暮湮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時,小小年紀的她竟然有了不小的心機。她要求服侍一旁朝氣蓬勃的大小姐弄雪,而放棄了孱弱文靜的暮湮。
因爲她曾聽說過煙影宮一個殘酷的規矩,小姐若不幸離世,貼身婢女就得殉葬。
暮湮孱弱成那樣,幾乎一陣風都能吹跑,紫彤可不能跟着她。她怕暮湮活不了多久便會一命嗚呼,自己也跟着去地下陪她。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何況是這個一向就貪生怕死的紫彤。她想活着的念頭比誰都強烈,所以在那緊要關頭,她跟城主說她想服侍大小姐。
秦歸路震住,這樣膽大的丫頭倒是少見。但暮湮卻神色淡淡,她看中的婢女非紫彤,而是比紫彤略小的小池。
小池是同紫彤一起被買進來的,城外的生活環境十分的惡劣,沒爹沒媽的孩子很常見。
小池是被人販子拐帶進城,能被秦歸路買下帶進煙影宮當個婢女,這應該是她的幸運。雖然是下人的身份,沒有絕對的自由和自尊,但至少不用顛沛流離,至少,可以吃飽肚子。
於是,小池成了暮湮的婢女,而紫彤便成了弄雪的婢女。
這一轉眼,就十幾年了。
弄雪不是個苛刻的人,對紫彤一直很照顧。
甚至念着她可憐的身世,對她平日的一些作爲幾乎是到了縱容的地步而並未嚴厲處罰。這使得紫彤的自私和狹隘更加的嚴重,也越來越不把弄雪放在眼裡。但因着城主幾次三番想把弄雪許給季姜的關係,她也不敢將對弄雪的不屑表露出來。
因爲,紫彤也喜歡季姜。若弄雪能嫁給季姜,她就是陪嫁丫頭。可以和弄雪一起嫁到百草谷,一輩子見到季姜那是她最大的心願。至於與季姜能否有更深一些的親近,她也是有想過的。但是那些念頭,都必須等弄雪嫁過去了才能付諸行動。
只是此刻,紫彤的夢想隨着弄雪的夢想一起破滅。因爲季姜要娶的人,是二小姐暮湮。
這令紫彤十分的氣惱和不甘,明明城主大人從未考慮讓季姜成爲暮湮的夫婿,怎麼一眨眼,事情全變了?
早知道會這樣,紫彤當初就不該舍暮湮而選弄雪,這下子真的是虧大了。
紫彤守着門外,聽着門內弄雪低微的哭泣聲,滿心的煩躁。
“哭哭哭,哭也白搭,沒見過這麼不頂用的女人。這麼多年,連個男人的心都沒法子抓住,真是笨死了。就知道整天擺着一副大小姐的姿態,學莊重、學有禮、學矜持。可這一切學得再完美,也抵不過二小姐暮湮一聲咳嗽、一聲**,人家季姜就飛一般去了她身邊。”紫彤一邊聽着弄雪的哭泣,一邊暗暗地發泄自己的不滿。手中捏住的一枝梔子花,早被她用手扯得七零八落。
身邊不遠處的樹枝上傳來幾聲鳥鳴,沒有人在意,紫彤卻立即丟了手中的殘花,怔怔地望着鳥鳴的方向。
她忽然感覺,這煙影宮的鳥兒都比她過得順心。
至少,它們可以隨心飛翔。
而她,只能一輩子爲奴。
愣怔間,她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一襲素衣的季姜於風中緩緩走來。
難不成,他是來看大小姐的?紫彤心裡一動,他知道季姜對弄雪其實也很好。但那種好卻和男女之情無關,僅僅是朋友之情。
只是季姜和暮湮的大婚在即,她再麼知道季姜對弄雪好,也不會想到季姜會好到在這個時刻來看弄雪。
這個時候來,他來說些什麼呢?
紫彤平時心眼不少,可此刻,她還真是很懵懂。
碧草清淺,梔子花如雪,一輪晴日掛在天幕,將繁花疏影描繪成斑斕的圖案映在了地面。
微風拂過,帶來涼爽,帶走炙熱。紫彤見季姜來到了眼前,停步,靜靜地望着紫彤身後那緊閉的門。
“季大夫……”紫彤忽然想起該施禮,於是微微躬身。
“不必多禮,大小姐怎樣了?”季姜說話的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沉靜如秋水般無瀾。
紫彤正在猶豫要不要如實說,門內,似乎沒了弄雪那輕微的哭泣聲。
“大小姐她……一直在哭,奴婢想大小姐可能……很傷心。”紫彤睨着那扇門,低低道。
季姜的?心底有些微的震動,是他今年保持着與弄雪不近不遠的距離,他不愛弄雪,但也不想傷害弄雪。但此刻,他還是還是無可避免地傷害到了她。
“季大夫,要進去看看小姐麼?”紫彤微微擡首,凝着這清和出塵的男人。
“不了!”此時相見,卻只是更徒添傷感而已,說什麼,其實都是徒勞無功的索然。季姜搖頭喟嘆:“大小姐實在無須如此自苦。”
“季大夫怎麼能這樣說?”紫彤微微蹙着眉,她凝視着季姜溫潤的臉,低聲道:“季大夫不會不清楚大小姐的心事,季大夫馬上就要成爲二小姐的夫君了,大小姐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心事呢?”
季姜執紫玉簫的手微微一顫,紫彤的話,讓他微感難受。
弄雪對自己的癡情,他承受不起,也不能承受,他只能負了她。然而負她,勢必就會傷害她,傷害她,又是他不願意的。
可有的傷害註定是沒法子避免,辜負,本就是一種傷害。
季姜淡淡看了紫彤一眼:“城主說夜梟巫師占卜出無恨城不日必將有大劫,而有能力化解這場大劫的人只有湮兒。”
“所以城主纔有了爲二小姐擇婿一舉,季大夫你奪取了孽龍洞的蛇膽,所以你便成了二小姐的未婚夫君。”紫彤知道這事,此刻季姜提起,她亦說出她所知道的。
季姜淡淡點頭,並未對當日孽龍洞中的事情多做解釋。
“只是這大劫,又是什麼樣的大劫呢?”紫彤茫然不已,所有人所議論的妖魔爲禍對於紫彤來講,那彷彿是來自於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她,一點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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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姜眸光微微恍惚,似三月風中的煙霧瀰漫不已:“至於二小姐身上的靈力一事,我相信城主也是本着也寧可信其有的態度。若真有這事,二小姐所嫁的夫君不能真心愛她,那成親之夜便是二小姐身亡之時。而靈力照樣能傳給她的夫君,若對方是心懷不軌的人,無恨城必淪陷。”季姜的聲音沉重,臉色不復溫潤。
紫彤不過是個婢女,季姜卻肯和她細說,這似乎也是平生第一次。
紫彤忽然受寵若驚,她開始忘記身後屋內的大小姐,而專注地聽着季姜的話。
“二小姐天賦異稟,只差真心愛她的夫君承她體內的靈力。”
“其實季大夫多年來對二小姐的情意,即便是作爲下人的我們也都看得清楚。”紫彤嚥了口口水,有些無奈道:“隨意,這也季大夫成爲二小姐的夫君人選的一個原因。”
“或許吧?”季姜臉色凝重,無聲地掠過紫彤的肩頭望向那緊閉的門。
那門的裡面,可有人肯傾聽?
“可這事,真有這麼神奇麼?”紫彤疑惑地問,她總覺得妖魔爲禍很難讓人信服。
“林不悔死於夜梟的天火,白斂塵於懸崖下失蹤,這些看着似乎清晰可細想卻又很模糊的事情你不覺得詭異麼?”季姜神色沉重。
“詭異?”紫彤瞪大了眼睛,她腦子裡一團漿糊,這些事她根本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奴婢……不知道。”
“夜梟施法於琉璃珠便能看見千里甚至萬里之外對方的一切情況,紫彤你難道不覺得詭異麼?”季姜循循善誘?,他眉目間清澈淡雅,神色彷彿天邊泠泠的月華不染塵埃。
紫彤看他看得不禁癡了,猛然聽得他在問自己,忍不住茫然地點頭:“是很詭異。”
“那曾被夜梟指爲妖物的怪鳥將孽龍洞中所有人都救上了崖頂,紫彤你不覺得詭異麼?”季姜的語氣沉重了幾分,臉上的神色此時彷彿凝着繼續青霜,透着讓人對詭異事件的一絲驚悸。
紫彤凝望着季姜,心中泛起一絲歡喜與懂得的情緒。不管季姜說什麼,她即使不能明白,但她會選擇相信。
她頻頻頷首:“確實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