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煙影宮沉寂一片。
秋葉飛旋中,淡淡的月華似一縷輕薄的煙紗籠罩着整個煙影宮。悽迷、清冷、散不開。
“小姐,你知不知道每次你睡下後,城主大人都悄悄地來看你?”
“小姐,城主大人來看你時,臉上有着很深的落寞。”
“小姐,你離開宮城的日子裡,城主大人每天都來你的屋子呆坐,有時候還會對着小姐帶回來的那副畫像自言自語。”
“小姐,你在聽奴婢說嗎?”
小池一直在暮湮的耳邊喋喋不休地嘮叨,她將自己所看見的一幕幕都仔細地描繪給暮湮聽。
可暮湮只是靜靜地聽着,對於小池所說的話,她沒有給出任何的反應。
直到小池服侍她睡下後離開屋子,她的耳邊方有了片刻的安靜。
她微微合上眼,儘量讓自己的能夠安睡。正當她要朦朧睡去時,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
她的心顫了一下,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假裝睡了。
有人輕輕地走到她的牀邊坐下,伸手爲她蓋好被褥,輕柔地動作生怕驚動了她的安睡。
“湮兒。”略顯蒼老的聲音低低呼着暮湮的小名,暮湮似乎能感覺到他心中的那一份沉重。
“唉……”又聞到他長長的嘆息聲,低沉而落寞。他顫巍巍地手撫摸她光潔的額頭,清秀的眉目,長長的黑髮。
暮湮的心揪了揪,她依然不動。
他似襟懷抑鬱,感嘆道:“爹不知道你在幻城曾經經歷了什麼,湮兒,不管經歷了什麼,爹希望你要堅強。”
良久,他起身,邁開步伐,漸行漸遠。
“爹爹。”暮湮睜眼,她知道剛剛是父親來過了。
其實,父親每一次於深夜來看她,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她就是沒有辦法睜眼來看看她的父親,正如他的父親沒有辦法在她醒着時來看她一樣。
人道父女連心,可爲什麼她同自己的父親卻怕相見?她只覺得心中酸澀難言,人人只道血脈親情難以割捨,父女無隔夜仇,可是她和父親眼下這樣的關係又該怎樣來修補改善?
夜漏聲聲,暮湮難以將睡,竟是睜眼到了天亮。
數天後,暮湮的身體雖然稍有起色,但還需要靜養。是以,她每天的活動範圍只侷限於自己的屋子內。
龍沃暫時未離去,不能見到暮湮真正康復,他怎麼也放不下心來。這個女子已在他的心裡紮根,她不好,他亦不能放心。他每天都會去看她,說些安慰她的話,只是難得見她展顏一笑。
百里霜雖死,但百里霜會一直活在暮湮的心裡。蔽月雖然邪惡,但蔽月會一直霸佔着暮湮的思想。
這樣的女子,龍沃知道自己其實應該選擇放棄。可他,不捨得,他願意等,他願意等到她肯接受他的那刻。
他願意每天靜靜地來陪着她說話,陪她打發寂寥的時光,
暮湮每次看着龍沃離去的背影時,心裡都有這無法言說的沉重。她這一生欠了很多人的情,而這樣的深情,她根本無法迴應,亦無法償還。
她無法接受他們的深情,也不能無視他們的深情,她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中自責、悲傷、痛苦。
姐姐弄雪來看她,帶着一臉的索寞。
秋水綠的身影依舊美麗,只是更多的是一種顧影自憐。一別那些日子,姐姐好似慢慢蛻變成了秋水池中的一朵水蓮花,潔淨而清淡。
彼時秋光正好,煙影宮繁花已落。那翠色的樹葉一經霜風已呈現枯萎的黃,紛紛飄落下來竟是將地面鋪了滿滿的一層。
樹葉鋪在了小徑上,煙影宮中的下人每天都會去清理,暮湮依窗望着下人們忙碌,嘴裡卻閒閒地說着一些幻城的遭遇。
說得那麼平靜,竟好似一切都已與自己無關了。
在聽到暮湮將自己在幻城的經歷簡單敘述完後,弄雪的自責很深。她故意將蔽月殺人逃亡幻城的事泄露給妹妹聽,還唆使妹妹去幻城找蔽月,看來自己真的是錯了。
“湮兒,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姐姐,我故意讓將蔽月去幻城的消息告訴你,目的是爲了讓你不嫁給季姜。我很自私,因爲我的自私才讓你去了幻城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弄雪眸中含淚,說的懇切。
她只以爲妹妹找到了蔽月後,除了妹妹能得到幸福美滿的姻緣,更重要的是自己和季姜還有在一起的可能。
但妹妹在幻城所經歷的事情,所受到的傷害,讓她意識到自己犯了多麼不可原諒的錯誤。
蔽月竟是這樣處心積慮殘忍傷害妹妹的一個冷血男人,弄雪很後悔當初沒有一劍殺了蔽月。
她謀算了妹妹不止還謀算了季姜,她在妹妹逃婚之日對季姜下了藥,致使季姜酒後迷亂了心智與自己有了肌膚之親。她以爲擁有過之後便可以釋然放下對方,可是她錯了,她滿心滿肺所想的都是他。
她知道季姜不會原諒她,她亦無法彌補自己的過錯,她只能孤獨地站在遙遙的地方看着他、關心着他。
她已經不敢對他再存任何念想,但她從此有了新的念想。下意識地,她的手撫上了小腹。她的嘴角泛着一絲笑容,有苦澀卻也有甜蜜。
真好,她有了腹中這個小小的生命。以後,她會好好照顧這個小生命的。
暮湮凝着姐姐微微有些蒼白的臉,伸手拭去姐姐從眸中流出的淚水,柔聲道:“湮兒從來沒怪過姐姐,季大哥是姐姐所愛,湮兒真心希望姐姐能與季大哥成爲神仙眷侶。”
弄雪向暮湮坦誠了自己的謀算,可是暮湮一點不怪弄雪。暮湮認爲沒有一個女子能坦然看着自己所深愛的男人娶另一個女人的,弄雪會想法阻止,這也是人之常情。弄雪會這樣,也是因她季姜太深,這都是因爲愛的緣故。
憶起小時候姐妹兩枕畔的笑語,花園中追逐嬉戲的身影,弄雪的心似有春風回暖般的不捨。她沒有因自己的錯誤而失去姐妹間的情誼,她覺得這是自己的幸運。
弄雪含淚說:“可是因爲姐姐的所作害得你受苦不說,還差點害得你連命的沒有,我以爲妹妹是該恨我的。”弄雪想要拭去淚水,誰知暮湮早就伸手替她擦了,她拉着暮湮的手,再一次道歉:“湮兒,真的對不起!”
暮湮笑笑,笑得儘管很虛弱,卻是無芥蒂:“姐姐說重了,姐妹之間不該存有嫌隙,湮兒怎麼會恨姐姐呢?”
比起父親的算計來,姐姐弄雪的這一點算計根本不算什麼。暮湮的心中,竟忍不住這樣想着。
“謝謝湮兒能這般寬容!”弄雪瞅着暮湮,忍不住笑了。
弄雪想要再說些什麼,一陣強烈的不適突然翻涌於胸口,她深鎖了眉頭,起身便要往外走。
暮湮詫異地望着弄雪,見她還沒走出門,便扶住門檻嘔吐起來。一聲一聲,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
“姐姐,你怎麼了?”暮湮大驚。見弄雪這個樣子,暮湮趕緊過去扶住了弄雪:“你生病了嗎?”
“沒……”話還沒說完,胃裡又是一陣難受,弄雪掐住喉嚨,又要吐。
“小池……小池!”暮湮死命喚自己的丫頭,語氣焦急:“快來,小池!”
小池從屋外疾步進來,一見弄雪拼命嘔吐,臉色也是微變:“大小姐莫不是吃錯了東西?”
暮湮一邊輕輕拍着弄雪的背脊,一邊望着擔憂地望着姐姐略顯蒼白的臉:“好些嗎?”
弄雪雖然吐得翻天覆地,可是什麼都沒吐出來。她只是乾嘔,這樣的跡象不像是受寒反胃所致。
可,會是什麼?
弄雪捂住了胸口,在小池和暮湮的攙扶下坐回了椅子上。她看着暮湮擔憂的眸子,微微笑着,柔聲道:“別擔心,湮兒,姐姐沒事。”
“姐……”暮湮哪裡會不擔心,她伸手扶住了弄雪的臂膀,輕聲問:“要不找季大哥來診診脈,看看到底是哪裡不好?”說着,暮湮便轉頭吩咐小池:“小池,你去把季大夫請來。”
“別去,小池!”小池剛答應着要去,弄雪便急切地阻止了。她反手握住了暮湮的手,懇切道:“千萬別去找季大哥,姐姐求你!”
“姐姐臉色這麼蒼白,還吐成這個樣子,爲什麼姐姐不肯讓季大哥看看?”暮湮以爲弄雪還不能對季姜曾要與自己成親的事而釋懷,她憐惜抱住了弄雪:“姐姐若真不願意季大哥看,也可以找其他的大夫來看一看。”
“不,湮兒,哪個大夫都不要找來!”弄雪的臉上忽然出現紅暈,她望着暮湮的眸子有些閃爍,似乎有難言的心事未曾說出口來。
小池只管發怔,一時竟不知道去請大夫好還是不去的好。
弄雪看着小池,低聲吩咐:“小池,你先出去,我有話同湮兒說。”
小池反應過來,狐疑地望了望弄雪之後便轉身離開了屋子。
“姐姐這是怎麼了?”見弄雪遣走小池,暮湮頗爲疑慮,猜想之後的一些話可能不適合他人聽去。
弄雪凝睇着弱不禁風的暮湮,見暮湮臉上微有倦容,便扶着暮湮先躺回了牀榻:“你的身體並未痊癒,躺到牀上先歇着吧。”
“我靠靠就好,也不是很累。”暮湮柔順地點點頭。
弄雪便拿了枕頭墊在了暮湮的背後,伸手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鬢髮,柔聲問:“姐姐嚇壞你了嗎?”
暮湮搖搖頭,擔憂道:“我只是擔心姐姐的身體哪裡不舒服,姐……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弄雪笑笑,滿臉溫柔的樣子。
“可是,你一直吐,樣子很嚇人。”暮湮萬分不解,姐姐都吐成這樣了,居然還笑得出來。
“這種嘔吐不會有事的!”弄雪的聲音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她伸手替暮湮理了理微亂的髮絲,抿嘴而笑:“你信姐姐的就好,別急壞了自己反而成了姐姐的罪過。”
“姐姐沒事自然是好,只是姐姐剛剛吐那麼久,怎麼沒吐出一點東西來?”暮湮問。
“姐姐吃不下東西自然吐不出東西了,就算要吐,也只是膽水了。”弄雪笑笑,低頭絞着胸前一縷髮絲。
“是飯菜不合胃口麼?”暮湮問,她記得姐姐很喜歡吃廚下做的飯菜,那掌勺的人可是姐姐自己去找來的。“廚房的人,都沒換,姐姐。”
“和他們無關。”弄雪低聲道。
暮湮愈加奇怪了,她說:“還是讓季大哥爲姐姐看看纔好,要不,湮兒怎麼放心呢?”
“不要告訴他!”一聽暮湮又要找季姜來爲自己看病,弄雪臉色忽變,她不會讓季姜給她診治的。
暮湮瞠大了眼睛,奇怪地盯着弄雪:“姐姐怎麼跟小孩子一樣了?”
“湮兒,你讓姐姐怎麼說呢?”弄雪滿臉爲難,臉色更紅:“我……我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