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無恨城。
我出現在這座宮城已經有五天了,所行之處,皆引起一陣騷動。
街上的人都朝我投來異樣的目光。或疑惑、或探究、或怔然。而恐懼,是所有人都兼而有之的。
他們怕我,似乎我的出現讓他們失去了原本的平靜,所有的人幾乎都是用看鬼一樣的眼神來看我。
好奇,卻又對我避而遠之。
我漠然視之,因爲不管他們對於我的出現是抱着怎樣的態度,我都不會在意。
我只爲一個人來。
秋天的黃昏有着極美的景象,落日的餘暉籠向這座宮城時,是一片微微的緋紅。街道邊的紅楓經過一番白霜後,更能顯出其傲霜的風姿。
只是,這樣的風姿落入我的眼裡,卻是無限蒼涼。
我伸手拿街邊攤販的食物吃。
此刻,我拿了一箇中年男子的玉米。
“姑……姑娘,你……餓了?”中年男子看我一眼,他結結巴巴地語氣裡有着恐懼。
我直視他的目光是不留餘地的冰冷和堅硬,沒有回答他,只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能不能……給我……錢。”他忐忑不已,似乎說出這句話很花費他的心力。
“我沒有錢。”嘴角的笑容迅速凝結,我的話幾乎要冰凍住他。
“這……今天姑娘已經是……第五次拿我的……東西了。”他滿臉爲難地看着我,勉強笑了笑道:“我還需要……養家。”
“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淡漠地看着他。
他一愣,隨即一臉沮喪,無奈道:“算了算了,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錢了。”
我別開視線,不再理他。
我緩緩離開他的攤位,靜靜地啃着手中的玉米。
身後,是關於他們對我地各種議論。
“她到底是誰?”
“天啊,越看她越像秦暮湮,像一年前墜崖而亡的二小姐。”
“她是人是鬼?”
“看來,宮城又有大事要發生了。”
近日,各種傳言在宮城迅速傳開,幾乎所有的人都將我的出現與一年之前墜崖而亡的秦暮湮扯在了一起。
我冷笑。
晴暖的陽光照着紛紜的微塵在空氣中浮游,一點點暴露出塵世的齷蹉和人心的骯髒。
陽光再暖,可是我分毫也不覺得溫暖,那種從身體深處蔓生的涼意,絲絲縷縷,無處不在地糾纏着我。
我很清楚自己的容貌是如何的美,簡陋的粗布衣被冷冽的秋風吹拂,唯有一頭黑髮散開如綢緞長長地託在身後。
自古美人薄命,秦暮湮如此,而我,能逃過這樣的宿命麼?
我不知道。
亦無法算出。
青袍人曾對我說:你身體內有一股仙靈之氣,然而幽怨至極,天命如何,恐怕還是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天命如何?
造化如何?
誰都無法替我算出,我不知道將來。但我很清楚,我只有今生不會有來世。
所以,我來到這做宮城,來這裡了結那一段未了的塵緣。
前面有快馬奔來,馬蹄驚起路上灰塵蔽人眼目,嗆人咽喉。不過眨眼間,那快馬便穩穩地停在了我的眼前。
馬上的人長臂一伸,我的皓腕便被那人鉗制住。
“湮兒!”他低柔的嗓音帶着難以抑制的欣喜,彷彿是故人重逢。
我故作惱怒,拼命甩開他的手,瞪眼看他:“誰是你的湮兒?”
“我知道是你,湮兒!”他眉毛一挑,篤定他沒認錯:“酸與發現你出現在這幾天了,我一直不敢相信。”
他一出現是,便有怨恨一寸一寸吞噬我的身體。但我冷笑着譏諷於他:“世風日下,隨處都可見登徒浪子,你也不例外!”
“這……”他怔住,沒料到我竟將他當成登徒浪子。
我瞥他一眼,不屑地抽身想要離去。卻不料他不肯放我,再度伸臂將我捉住。
“你別走!”
“憑什麼攔我?”
“我是王,你必須聽我的!”他直視着我,他的身份是六大宮城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上?”我冷笑了聲,他依舊是記憶深處的囂張霸道,絲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
隨着這句話而出,街上的子民都已拜倒於地,生活在這片王土上的子民必須對王上臣服。
不過我相信,我的命運不會操縱在他的手裡!
我沒有跪他。
我神色平淡到波瀾不驚:“縱使你是王上,也不能隨意左右我。你就算左右了我的身體,卻不能左右我的意志!”
“你變了,湮兒。”他的痛楚像是春日的芳草無邊無際地生長着,即便是野火來燒,也還是會再度生長:“可是不管你如何變,你都是我的湮兒,既然讓我重新得回了你,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我被他這樣濃的痛楚怔住了,有那麼一瞬,我望着他移不開視線。但不過是瞬間的事,我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漠。
我淡漠道:“我想你誤會了,我或許長得像她但我不會是她,你留住我沒有用!”
“或許你已經將一切忘記,但是沒關係,只要你肯留下,我會讓你記起一切。”他放柔了語氣,看我的眸光似水般的深情。
“往往一個失去某些記憶,只能說那段記憶太傷人,或者太不堪。我不明白,你爲何還要想着讓人重拾記憶?”我冷笑,他的手中的勁卻忽然加重,我微微仰首看他:“何況,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們打賭。”他下定了決心。
我看着他,冷冷問:“我不是賭徒,不想和你賭。”
“除非你怕輸!”
我揚眉冷笑,激將法呀,可惜我不中招。
“或者,你怕留下來會愛上我!”他忽然轉換成戲虐的語氣,眸色深沉:“如果你篤定不會愛上我,又何必逃?”
我輕描淡寫道:“我沒有心,所以一定不會愛上你!”
“那就賭一次吧!”
“你一定會輸!”
他複雜的眸色鎖定了我,我忽然低下了頭,不再看他。
下一刻,他縱身上馬,將我攏於他的懷中馳騁而去。
夜幕中的煙影宮一片迷離,如夢似幻。
秋風陣陣拂來,帶着瑟瑟的寒涼吹上人的肌膚。蔥蘢樹木的隱映中,溫香殿裡燈火通明。
我與他四目相對。
他坐在王座上,雙眸似秋夜月華般籠在了我的身上。含着繼續稀薄的青霜,帶着花叢清露般的清冷。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只是靜靜地站立下方,靜靜地任由他打量。
有一中年男子上前,無比恭敬道:“王上,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嗯,知道了。”他滿意地應着。
中年男子又問:“那……小姐她?”
“酸與,我會送小姐回房,你下去吧!”他沉聲道。
我瞥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原來他就是酸與。
那個發現我行蹤並告訴了他的王上的人。
酸與退出殿外時,看我的眼神很怪異。我淡然一笑,對於這樣的眼神,我已經習慣。
我知道,他們都將我當做了秦暮湮,那個墜崖而亡的女子。
有濃郁的暗影逼近我,他起身離開了王座,一步步走向我。
我身體微顫,卻沒有避開他,反而直視他的眸光,想要看進他心底深處到底是怎樣的情緒。
他伸手托住我的下頜,將我側着的臉扳轉。
我冷漠看他,輕浮的舉止是所有俊美無儔的男子所共有的,這樣的男子必定涼薄無比。
可他的俊美的臉上,又比涼薄的男子多了一份滄桑。這份滄桑,瞬間刺痛我的身體的某個部分,讓我感覺到一絲疼痛。
“你的家人呢?”他問。
我道:“我從小沒家。”
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從小沒有名字。”我答。
“無家無名,這樣吧,我送你一個名字。”他似有所思,接着附向我的耳邊,柔聲道:“以後,你就叫暮湮。”
“暮湮?”我想起近日滿宮城的傳言,傳言中的秦暮湮,那個和我扯上關係的女子。
見我微揚着的眉毛,他的大掌握住了我的臉,柔聲道:“以後,我就叫你煙兒。”
名字不過是一個人符號,他送我這個名字,但不表示我就要做她。
我無語,不置可否。
他低嘎地喚:“湮兒。”
“你在叫我?”我皺眉。果真是情場老手,俘獲女人芳心的手段,大概就是他這樣的吧?
我嗤笑。
“我不信你真的能將一切忘記,如果你真的忘記了,我也會等你想起一切。”
我沉默,覺得沒必要再解釋什麼。我根本就沒有忘記什麼,所以也無需想起什麼。
“這一年,我每天都在想你。”他伸手想握住我的手,我卻避開了他。他的臉色掠過失落,嗓音有些嘶啞:“你越來越矜持了,從前的你可不是這樣!”
“你把我當什麼?”我嗤笑,看他的眸子卻有着陰鬱的烏雲:“莫非當初你就是如此對暮湮的?”
我避開他的手,側身讓他先行。
他微微黯然,嘆道:“看來一時間裡,我還真難讓你回心轉意了。”
天際的傾瀉流轉的月華彷彿是枝頭草蔓上的一層薄霜,瑩白得又像冰破處銀燦燦的一汪清水,鋪灑在煙影宮的各個樓臺圓角,呈現一派迷離的斑駁暗影。
他執意同我並肩而行,男子的氣息隨着這秋夜的風逼入我的肺腑,讓我有片刻的迷離。
一聲暗歎,如果我有心,或許我會愛上這個男人!
只是,我沒有。
悵惘中,竟沒發覺他已拉住了我的手,我微微一驚之後並沒有再反抗,任由他做着可笑的舉動。
“你的手很涼,看來你的身子不怎麼好。”他側眸看我。
我的手是很涼,這是天生的。這世上沒有任何的藥,也沒有任何的人能使我的手溫暖起來。
不但是手,我整個人其實都是冰冷的。
我明瞭如斯,卻不想同他多說什麼。他嘆道:“湮兒,能夠再見到你,我到現在還覺得是在夢中。”
猶恐相逢在夢中,我笑一笑,我又何嘗不是這樣覺得呢?
“可我也清楚的知道,這不是夢境,此刻,你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我的身邊。”他的眸中閃過一抹赤焰,清朗聲音好似這夜風。
他的話很癡情,可我不會信他。
我認爲魔是不會有真心的,他不可能愛一個人間的女子,也不會去珍惜一個人間女子的真心。
所以,秦暮湮會死,會選擇跳下懸崖斬斷對他的一切念想。
那個女子,在那一刻是不是已經萬念俱灰?
“你爲什麼一直不說話?”他停下腳步,於樹影下看着我。
我仰頭,睜大雙眼直視於他:“因爲我覺得無話可說。”
“湮兒,你真的變了!”他的眼中,又開始劃過痛楚。
我冷聲道:“我從來沒說過我是你的湮兒!”
“可你明明就和湮兒一模一樣!”他低吼,嗓音顫抖。
我冷笑:“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爲什麼不能允許世上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湮兒!”
我嘲諷他:“你不要再一廂情願當我是湮兒!”
“不,你明明就是湮兒!”他的眸光在我臉上微微一轉,戲虐着道:“湮兒湮兒湮兒……”
“簡直不可理喻!”我越過他,卻於嘴角浮起冷笑。
他追上我,將我一把攏在懷裡。
在力大無比的男人懷中,我的掙扎只是徒勞。我靜靜地靠着他,聽着他狂亂的心跳。
“你知道嗎,我這樣抱着你,感覺我們又回到了從前。以前的你,就是愛賴在我的懷中,睜着一雙水盈盈地眼睛楚楚可憐地望着我。”他的眸光如月華凝在了我的臉上,我微微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