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好的天氣,蔽月帶我去街頭。
他指着一處街角,喃喃訴說着當日與她的相逢。不,應該說是重逢,十五年後的重逢。
他說,一眼見到她時,他就知道她的心很軟,不但軟,還很單純。他亦能看出,她深居簡出,心性淡泊。於男女情愛,亦是一張白紙。
彼時,他扮成比乞丐還不如的流浪漢,搶人食物,被人追打。滿身是傷,還流着滴滴的血珠子。
他本可以殺了那些驅逐他的人,或者,他離開。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爲,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隻求與她的一次重逢。
我譏諷地看着他:“做這麼多,無非是苦肉計罷了。”
“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是那時候的我。”他淡淡道。
“現在也沒有變吧!”我冷笑。
他沉眼看我,語氣帶着一份探究:“如果往事重演一遍,如果當日換成現在的你,你會怎麼樣?”
我雙眉挑起,斜眼看他:“如果你遇見的是我,我會同那幫人一樣,狠狠打你一頓,然後……”
“然後如何?”他擰起了眉,盯着我問。
“暴打一頓之後,自然將你扔到深山喂狼!”說完,轉身離開那個地方。
他失笑,追上我道:“你會嗎?”
“我會!”毫不猶豫地回覆他,問我這樣的問題,簡直自找難受。
我走不過他,他早就來到了我的身邊。
他低聲道:“你會帶我回去治傷的,絕不會暴打我還要將我扔到深山喂狼。”
“你太可笑了,你以爲我會做秦暮湮這樣的傻瓜嗎?”
“不,我以爲往事重演,你還是會對我好!”
“不要跟我提這些,我沒興趣!”
“湮兒!”
他猛然拉住我,低啞道:“你莫非真要將這一切忘記?”
我冷眼看他,一字一句道:“不要帶我來重拾記憶,這些記憶是屬於你和那個叫暮湮的,不屬於我。不管你如何跟我說,不管你將同她的過往重演多少遍,我都不會有感覺。相反,我只會覺得你可笑!”
?蔽月一怔,星眸直直逼視着我:“我不相信你那麼絕情!”
我甩開他的手,越過他:“我對你本就無情,何來絕情?”
“不,你分明是在逃避!”他沉聲,聲音嘶啞。
我轉身看他,冷冷道:“如果你想緬懷過往,你該找的不是我。”
“不找你,你讓我找誰?”他開始惱怒,聲音忽然提高。
“你該去找秦暮湮!”我不耐煩。
“她跳下了懸崖!”他大聲道。
“你去懸崖下找她!”我提高了嗓門,莫非我怕他?
“我找過了!”他怔怔然,頹然不已。
我笑笑,冷聲問:“找過了你還找我做什麼?”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麼?”
“我不知道!”
“你知道!”
“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那是她的事情!”我衝他怒喊,如此冥頑不靈的人,我忍無可忍。
他又要張嘴,我指着他道:“你閉嘴!你的一切和我無關!”
轉身,我不願意理他。
“湮兒!”
“我不是她!”
忽然,我的腰身被他攥住。腳下一輕,身體騰空而起。
我們的爭吵本就驚擾了街上的城民。此刻,他竟不顧青天白日帶着我御風而行,這讓我勃然大怒。
莫非,是魔就可以肆意而爲麼?
我被他攥在懷裡,俯首望去,下面是一閃而過的村莊和樹木。耳邊的風聲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
“你這樣做,以爲能駭住我麼?”我怒目而視,只以爲他欺負我女兒身,膽子小,故意擁着我御風天幕來震懾我。
他果然以爲我是故作堅強,眼裡一片得意,好似這樣足以報復我剛纔不屑於他的態度。
風大,寒涼不已。我穿得不多,此刻隨他御風而行,我開始冷得發抖。
他似有察覺,將我攥得更緊。一陣溫暖的氣息迎面而來,他的懷抱裡有淺淡的香草的芬芳。他的心跳驟然加速,我反應過來這樣很不妥,便開始掙扎。
“別動,掉下去,你會死的!”他警告我。
“你故意佔我便宜是嗎!”我一邊瞪眼看他,並不買他的賬:“你放我下去!”
雖然他傳遞於我身上的溫熱氣息能稍稍令我身體回暖,但我認定他對我的輕薄多於關愛。
“冷就抱緊我!”他不理我的反抗,只一味抱緊了我。他嘴角噙着一絲詭異的笑意,彷彿清風拂過湖面,激起寡淡的漣漪。
我無言地別開視線,雖不肯抱他,卻不再抗拒他抱穩我。
溫香殿。
“酸與,幻城那邊的蝗蟲如何了?”蔽月看着垂首而立的酸與沉聲問。
酸與恭敬道:“今年較之往年已經好太多。”
“你辛苦了,繼續按照原來的方案,相信再過一年,應該可以杜絕蝗蟲。”蔽月很對這樣的結果很滿意。
酸與笑笑,朗聲道:“即便不杜絕,卻也能很好的控制住。”
“嗯。”
“王上,臣還有一事要說。”
蔽月不假思索道:“說吧!”
“無貪城和無愛城現在都由白斂塵代管,臣認爲不妥。”酸與忠言直諫。
坐在蔽月身邊的我擡眸看着酸與,當酸與的眸光望向蔽月時,我能察覺他眼中的一絲隱憂。
蔽月微微沉吟:“白斂塵除了是牆頭草,還心術不正,留着他在那,遲早是個禍害。”
“那王上的意思?”酸與問。
“讓他來這裡。”蔽月自然綢繆在胸,豈會讓小人得志?
酸與道:“是。”接着,如釋重負地轉身而去。
我默不作聲,對於這樣隨身相伴,我想在以後的日子裡會很尋常。
“湮兒。”他忽然喚我,語氣溫柔。
此時我正好看着他沉思,猛聽得他喚我,不禁有些錯愕:“呃……”
“是不是很枯燥?”他笑着看我,眸中有些許戲虐。
我無言地瞥他一眼,不語。
“一年前,白斂塵隨其他宮城的人來到了這無恨城。他們表面上說是爲商討命案而來,實際上都是衝着你來的。”
他看着我淡淡而言,彷彿在講一件已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我雙眉一蹙,意識到他必定又要訴說自己對暮湮的某些看法或是不捨情愫。我冷着臉糾正他的話:“他們是爲無恨城的二小姐秦暮湮而來,不是爲我。”
他凝視我片刻,挑眉問:“有什麼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我從小沒家沒名字,這湮兒的名字是你強迫給我的。”我雙眸冷漠地看着他。彷彿想要告訴他,不是他讓我當誰,我就會乖乖地去當誰。
他來拉我的手,我想避開,卻沒來得及。
“就算是吧。”他竟不在意我的冷淡,反而順了我的話。記憶裡,對於各宮城的人來無恨城,蔽月從未發表過任何看法。時過境遷,他竟有了興趣:“裡面除了林不悔還是少主的身份,龍沃、百里霜、還有白斂塵都是城主。”
“是麼?”我平靜地看着他,淡淡問:“少年有爲,是英雄!”
“自古英雄愛美人,我想他們也不例外!”他的眸光深遠,語氣忽然帶着些許的悵然。“龍沃和百里霜爲情所困,將一統大業的心願拋於腦後。”
我一驚,旋即問:“你想說,紅顏禍水嗎?”
“不,正好相反。”他看着我,眼神忽然變得炙熱:“我想說的是他們爲報美人情重。”
我稍稍釋懷,表面不動聲色意地問:“湮兒很多情嗎?”
“不,她很至情。”他否定了我的話。
這不是好事,我心底輕嘆,所謂“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必定是暮湮的宿命。
我唯有沉默,不肯就此事深說下去。
“你不想知道龍沃和百里霜的去向嗎?”他忽然問。
我認爲與我關,淡漠道:“如果你要說,我只能聽。”
他眼神複雜地凝着我,彷彿不能相信我的平靜和淡漠。可我不是暮湮,所以我無法表現出有多關心或者有多擔心。
“龍沃很好,好好地活着。”他雖然對我的反應微微覺得詫異,但說話的語氣還是儘量保持着溫和:“你不用惦念他們。”
我何時惦念他們?我不是暮湮,我何必惦念他們?低頭,執起酒壺,我爲他倒滿一杯酒:“喝吧,你喜歡喝酒。”
“爲何不問我百里霜的情況?”他沒有去動眼前的酒杯,而是用暗沉的眸色望着我。
“與我無關,我無須過問。”我答得雲淡風輕,那是屬於暮湮的往事,也是,暮湮的故人。
他沉眸看我,眸色更濃。我端起酒杯遞與他,他伸手握住酒杯,連同我的手。我不敢抽離,只怕酒灑出。
“百里霜死了!”這話像是極細極薄的銳利刀鋒劃過皮膚,他直直看着我臉上神色,似乎想要知道我被銳利刀鋒割過後是否會流血疼痛。
我只茫然一笑,之後看着他略帶惋惜道:“很可惜!”
他說:“我知道你不會忘記他,他是爲你而死!”
我含着幾許冷笑,嘲諷道:“我只以爲自古情多累美人,這樣一看,是多情累英雄。”
“你不該這麼淡漠!”他搖頭。
我別過視線,反問:“你認爲我該如何?”
“不知道。”他低啞道。
“那你何必對我的反應有所期待?”我的話語堅決如斷刃叮噹落地,冷笑着道:“你真當我是秦暮湮嗎?”
我不想再呆下去,起身緩緩走向門外。
“湮兒!”他喚我,然而我沒有回頭。
我離去,留下他枯坐溫香殿。
?前夜落了雨,我推開窗子,眼前是蔥蘢的樹木,青草帶着潮溼的氣息涌進鼻息。
我倚靠窗前,小夭卻忽然走到我身邊疑惑地問我:“小姐,你看看,這是什麼書?”我轉身望着她,她將書遞給我,微微帶着一些欣喜:“這裡面是不是詩?”
我看着她,略有詫異:“你認得字?”
“不,我不認得。”小夭笑笑,指着我手中的書甜膩道:“我記得在幻城時,小姐曾經念過詩。雖然不記得唸的是什麼,但是我就是記住了小姐會念詩。”
這是一本詩經,小夭說對了,裡面都是詩。
“這是《詩經》。”我輕聲道。一邊翻開書頁,一邊看裡面的字,接着又道:“這是屋子的舊主人留下的,不是我的。”
我說這書不是我的,只是要小夭明白,那在她面前唸詩的人並不是我。
“小姐讀過《詩經》麼?”小夭纔不理我的暗示,忽又問我。
我道:“當然。”
“那小姐記得裡面的?”
“記得一些。”
小夭拉住我的袖子,央求道:“那小姐給我念念好不好?”
我見她這樣,只得低聲念道:“關關雎雎,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聽起來還不錯,還有呢?”小夭眉飛色舞,軟糯道:“小姐,你再念一些。”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我徐徐而吟,小夭似陶醉於這詩歌的意境中。
“小姐,我想學認字,你教我好麼?”
我猶豫,低聲問:“你學這些做什麼?”
“我也想像小姐這樣,做個伊人,在水一方,能盼着有個君子看我。”小夭臉上放着光,無限遐思。
我伸指敲了一下她的腦門,低聲斥責:“你懷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