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說齊閔王
[原文]
蘇秦說齊閔王曰:“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①。夫後起者藉也,而遠怨者時也。是以聖人從事;必藉於權,而務興於時。夫權藉者,萬物之率也②;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③。故無權藉,倍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
“今雖干將、莫邪④,非得人力,則不能割劌矣。堅箭利金,不得弦機之利,則不能遠殺矣。矢非不鍤⑤,而劍非不利也,何則?權藉不在焉。
“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趙氏襲衛,車舍人不休傅,衛國城割平⑥,衛八門土而二門墮矣,此亡國之形也。衛君跣行⑦,告遡於魏。魏王身被甲底劍,挑趙索戰。邯鄲之中騖,河、山⑧之間亂。衛得是藉也,亦收餘甲而北面,殘剛平,墮⑨中牟之郭。
“衛非強於趙也,譬之衛矢而魏弦機也,藉力魏而有河東之地。趙氏懼,楚人救趙而伐魏,戰於州西⑩,出樑門,軍舍林中,馬飲於大河。趙得是藉也,亦襲魏之河北燒棘溝,墜黃城。故剛平之殘也,中牟之墮也,黃城之墜也,棘溝之燒也,此皆非趙、魏之慾也。然二國勸行之者,何也?衛明於時權之藉也。
[註釋]
①先天下:先於天下,猶言搶在天下諸侯前面。主怨:猶言爲人主結怨。②權藉:權變和憑藉。率:同“帥”,統帥。③時勢:時機和形勢。長:此猶言首要條件。④干將、莫邪:寶劍。陽剛的寶劍爲干將,陰柔的寶劍稱爲莫邪。⑤銛:鋒利。⑥割平:割地求和。⑦跣行:指光着腳逃命。⑧河、山:特指黃河、太行山。⑨墮:攻取。⑩州西:魏國地名,位於今河南沁陽東部。明於時權之藉:明察時勢,憑藉他國力量。
[譯文]
蘇秦遊說齊閔王說:“我聽說喜歡挑起戰爭的人,將來就會招致憂患,締結盟約而喜歡與君主結怨的人,將來會被孤立。那後起者就會有所依靠的,而遠離怨恨的人便會得到時機。因此聖人幹大事業,必然借勢而爲,抓住時機,才能興盛起來。借勢而爲和抓住時機是統帥萬物的關鍵。因此,不懂得借勢而爲和抓住時機的道理,卻能辦成大事的人太少了。
“現在即使有干將、莫邪等寶劍,但是如果沒有人力的運用,就不能切割任何東西;雖有銳利的弓箭和堅硬的箭頭,如果不借助弓弦駑機的配合,也不能夠射殺遠處的敵人。箭並不是不銳利,而劍也不是不鋒利,那是什麼緣故呢?只是由於少了借勢而爲。
“爲什麼這麼說呢?過去趙國襲擊衛國,兵車不停的前進,一下子就能攻進衛國都城,並在剛平築起土城加以控制。當時衛國的八道城門都被用土堵死,兩道城門都被摧毀,這就是亡國的跡象。衛國君主光着腳倉皇逃命,火急火燎地派人向魏國求救。魏武侯身披甲冑,手持鋒利的劍向趙國挑戰。邯鄲大亂,黃河與太行山之間一片混亂。衛國利用這一有利形勢,也重整旗鼓,向北攻擊趙國,收復了衛邑剛平,攻下趙邑中牟的外城。
“由此可見,衛國並非比趙國強盛,假如把衛國比作弓的箭,那麼魏就好比是弓弦機弩,依賴魏國的勢力才佔有河東。趙國感到恐慌,楚國人前去救援趙國並攻打魏國,在州西兩軍交戰,魏國穿越魏都大梁的城門,駐紮在林中,飲馬黃河。趙國抓住這個機會,也偷襲魏的河北,焚燒棘溝,攻陷黃城。所以剛平被摧毀,中牟被攻破,黃城被攻陷,棘溝被焚燒,這些都不是趙、魏原來的本意。然而兩國當初那麼賣力進取,究竟是爲什麼呢?那是因爲衛國明察時勢,利用他國力量的緣故。
[原文]
“今世之爲國者不然矣。兵弱而好敵強。國罷而好衆怨,事敗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也,地狹而好敵大,事敗而好長詐。行此六者而求伯,則遠矣。臣聞善爲國者,順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後從於天下。故約不爲人主怨,伐不爲人挫強。如此,則兵不費,權不輕,地可廣,欲可成也。昔者,齊之與韓、魏伐秦、楚也,戰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韓、魏也,然而天下獨歸咎於齊者,何也?以其爲韓、魏主怨也。且天下遍用兵矣,齊、燕戰,而趙氏兼中山,秦、楚戰韓、魏不休,而宋、越專用其兵。此十國者,皆以相敵爲意,而獨舉心於齊者,何也?約而好主怨,伐而好挫強也。
[譯文]
“現在執政掌權的人就不這樣了。自己兵力弱小卻喜歡對抗強大的敵人,國勢疲憊去偏偏喜歡觸犯衆怒,敗局已定卻偏要打到底。兵力弱小卻不甘心居人之下,地域狹小卻喜歡與大國相抗衡,事情敗露卻不改欺詐之心。犯下真六種錯誤卻想追求霸業,那就會越來越遠了。我聽說善於治理國家的君主,應該順從民衆的心意,切實預料自己戰爭的能力,然後順應天下的大勢。所以締結盟約時不與其他君主結下怨仇,攻打敵國也不做爲他人挫敗強敵的事情。只要能做到這樣,那麼就能保全自己的兵力,保持自己國權的尊嚴,實現自己拓寬自己疆域的願望。過去,齊、韓、魏三國聯合起來攻打秦、楚兩國的時候,戰鬥並不激烈,分得的土地又不比韓、魏兩國多,然而諸侯各國唯獨歸罪於齊國,這是爲什麼?因爲齊國給韓、魏兩國招來禍患。再說那時天下諸侯之間狼煙四起,齊、燕兩國大打出手,而趙國又對中山虎視眈眈,秦、楚兩國與韓、魏國交戰,雙方打個不休,而宋、越兩國又專心地使用他們的軍隊。這十個國家,都把互相敵對爭戰,然而卻對齊國心存怨恨,這是爲什麼呢?因爲締結條約時齊國喜歡與別國結怨,攻打時又喜歡攻擊強大的敵人的緣故。
[原文]
“且夫強大之禍,常以王人爲意也①;夫弱小之殃,常以謀人爲利也②。是以大國危,小國滅也。大國之計,莫若後起而重伐不義③。夫後起之藉與多而兵勁,則事以衆強適罷寡也,兵必立也④。事不塞天下之心,則利必附矣⑤。大國行此,則名號不攘而至⑥,伯王不爲而立矣。小國之情,莫如謹靜而寡信諸侯⑦。謹靜則四鄰不反;寡信諸侯,則天下不賣。外不賣,內不反,則檳禍朽腐而不用,幣帛矯蠹而不服矣⑧。小國道此,則不祠而福矣,不貸而足矣⑨。故曰:祖仁者王,立義者伯,用兵窮者亡⑩。何以知其然也?昔吳王夫差以強大爲天下先,強襲郢而棲越,身從諸侯之君,而卒身死國亡,爲天下戮者,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謀王,強大而喜先天下之禍也。昔者萊、莒好謀,陳、蔡好詐,莒恃越而滅,蔡恃晉而亡,此皆內長詐,外信諸侯之殃也。由此觀之,則強弱大小之禍,可見於前事矣。
[註釋]
①王人:想要自己稱王。②謀人:謀取別人。③重伐:慎重地討伐。④事:古通“是”。適:通“敵”。兵必立:猶言兵威必立。⑤塞:猶逆,違背。附:歸附。⑥攘:取。⑦謹靜:謹慎冷靜。寡信:猶言不輕信。⑧檳禍:猶言避開禍患。⑨道:名詞用如動詞,行。⑩用兵窮者:用兵達到了極點,猶言窮兵黷武。棲越:困越王勾踐於會稽山上;一說,拘禁越王。
[譯文]
“再說強國招致災難,往往是因爲一心想凌駕於其他諸侯之上;而弱國遭受災禍,常常是由於一心想算計別人取得好處。因此,強國免不了處於危險的境地,小國也免不了覆滅的命運。要替大國出謀劃策,不如後發制人,堅決攻擊那些沒有仁義道德的國家。後發制人能有所倚仗,盟國多而兵力強,從而形成以人多勢衆對付疲弊弱小的良好局面,戰爭必能取得勝利。辦事部違背天下人心,就能取得利益。強國依照這樣的原則做事,名聲自然不爭而得,霸業也能唾手可得。至於小國最好的策略就是謹慎從事,不輕信諸侯。小心謹慎,四鄰的諸侯國就沒有藉口尋仇滋事;不輕信,就不會被諸侯出賣,成爲利益的犧牲品。在外不被出賣,在內沒有內鬥,就可遠離災禍,有利於國家實力的集聚和發展。小國若能做到這些,那麼不用祈禱也可以享福,不需要借貸也能富足。所以說,施行仁政可以稱王,建樹信義可以稱霸,而窮兵黷武只會招致滅亡。爲什麼這樣說呢?過去,吳王夫差仰仗自己國力強大,率領諸侯四方征戰,討伐楚國,吞併越國,成爲諸侯的首領,儼然君臨天下,最後卻落得身死國亡的下場,爲天下所恥笑。爲什麼會這樣呢?原因在於夫差一心想成爲天下的主宰,倚仗國力強盛首先挑起戰火。過去萊、莒兩國喜歡玩弄陰謀,而陳、蔡兩國則施行詐術,結果,莒國因倚仗越國而滅亡了,蔡國因依仗晉國而滅亡了。這些都是對內使用詐術,對外輕信諸侯招來的禍患。由此看來,國家無論強弱大小,都有自己不可避免的災禍,前車之鑑,在歷史上都有印證。
[原文]
“語曰:‘騏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夫駑馬、女子,筋骨力勁,非賢於騏驥、孟賁也。何則?後起之藉也。今天下之相與也不併滅,有而案兵而後起,寄怨而誅不直,微用兵而寄於義,則亡天下可跼足而須也。明於諸候之故,察於地形之理者,不約親,不相質而固,不趨而疾,衆事而不反,交割而不相憎,俱強而加以親。何則?形同憂而兵趨利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齊、燕戰於桓之曲,燕不勝,十萬之衆盡。胡人襲燕樓煩數縣,取其牛馬。夫胡之與齊非素親也,而用兵又非約質而謀燕也,然而甚於相趨者,何也?(何則)形同憂而兵趨役也。由此觀之,約於同形則利長,後起則諸侯可趨役也。[譯文]
“常言道:‘千里馬一旦衰弱,跑不過劣馬;孟賁一旦力乏,打不過女子。’劣馬、女子的筋骨勁力,遠遠比不上千裡馬和孟賁,但爲何會這樣呢?這是因爲後發制人,有所憑藉。如今,天下諸侯相互對峙而誰也不能滅掉誰,如果哪個國家能夠按兵不動,後發制人,同時善於轉嫁仇怨,隱去用兵的真實意圖,假借正義之名以伐無道,那麼取得天下便能舉足可待。掌握諸侯的國情,明察天下的地理形勢,不結盟,不互相留人質以鞏固關係,不急躁冒進,一起共事而不違背,一起受害而不相互埋怨,彼此都強大了而越發親近。爲何要這樣呢?在於形勢令他們利益一致。爲什麼知道必然如此呢?過去,齊、燕兩國在桓曲交戰,燕兵敗北,十萬兵衆匹馬無歸。胡人乘勢襲擊燕國樓煩等地,擄掠牛馬。那胡人與齊國,非親非故,又沒有訂立什麼盟約,卻比訂立盟約的還配合得好,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爲他們可以役使!由此可見,聯合利益相關的國家就可以最大限度地獲利,後發制人就可使諸侯歸附我併爲我役使。
[原文]
“故明主察相①,誠欲以伯王也爲志,則戰攻非所先。戰者,國之殘也,而都縣之費也。參費已先,而能從諸侯者寡矣。彼戰者之爲殘也,士聞戰則輸私財而富軍市,輸飲食而待死士,令折轅而炊之,殺牛而觴②土,則是路③君之道也。
“中人禱祝,君翳釀,通都④小縣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止事而奉王,則此虛中之計也。夫戰之明曰⑤,屍死扶傷,雖若有功也,軍出費,中哭泣,則傷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傷者空財而共藥,完者內酺⑥而華樂,故其費與死傷者鈞。故民之所費也,十年之田而不償也。
“軍之所出,矛、戟折,鐶弦絕,傷弩破車罷馬,亡矢之大半。甲兵之具,官之所私出⑦也,士大夫之所匿,廝養士之所竊,十年之田而不償也。天下有此再費者,而能從諸侯,寡矣。攻城之費,百姓理襜蔽,舉衝櫓⑧,家雜總⑨,身窟穴中,罷於刀金。而士困於土功⑩,將不釋甲。期數而能拔城者爲亟耳。上倦於教,士斷於兵,故三下城而能勝敵者寡矣。
[註釋]
①察相:明察的相國。②觴:喝酒的一種金屬容器,再次表示慰勞。③路:使虛弱。④都:都城。⑤明曰:即第二天。⑥酺:痛快地喝。⑦出:古時兵器多由個人出錢買的。⑧衝櫓:陷陣戰車和有高蓬的戰車。⑨家雜總:全家編入軍隊中。⑩土功:奪土地的戰鬥。
[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