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秦人下兵攻懷,服其人,三國從之⑧。趙奢、鮑佞將,楚有四人起而從之。臨懷而不救,秦人去而不從。不識三國之憎秦而愛懷邪?亡其憎懷而愛秦邪⑨?夫攻而不救,去而不從,是以三國之兵困,而趙奢、鮑佞之能也⑩。故裂地以敗於齊。田單將齊之良,以兵橫行於中十四年,終身不敢設兵以攻秦折韓也,而馳於封內,不識從之一成惡存也。”
於是秦王解兵不出於境,諸侯休,天下安,二十九年不相攻。
[註釋]
①案兵:止兵。合縱。逆秦:迎秦,此指對付秦國。②折韓:折服韓國。③遠跡不服:畏懼遠避而不服。④今:指世主。⑤從一:合縱爲一。⑥公孫龍有《白馬》一篇,其言曰:“白馬非馬,可乎?曰:可。曰:何哉?曰: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自馬非馬。”⑦此句意指合縱本來不能成功,而主張合縱的人卻都說能成功,就如“白馬非馬”一樣。⑧下兵:猶言發兵。三國:指趙國、齊國、楚國。⑨亡其:轉語詞,猶言還是。⑩是以三國之兵困:因此三國的軍隊處於困境;一說,此句後似有缺文。而趙奢、鮑佞之能也:可是卻認爲趙奢、鮑佞是有才能的。此句當指五國伐齊之事。意思是說合縱之策不能成功。以兵橫行於中:猶言率兵在國內橫行而不出戰。二十九年不相攻:此說與史實不符,雖是辯士增飾之辭,但也恐怕文字有誤。
[譯文]
秦王說:“如果我按兵不動,讓民衆休養生息,那麼諸侯各國一定會趁此機會推行合縱策略,將用來對付秦國。”
蘇秦說:“我有證據證明,諸侯各國不會實現合縱來對付秦國。我認爲田單、如耳的行爲是尤其錯誤的。難道唯獨田單、如耳的行爲是尤其錯誤的嗎?諸侯各國的君主也完全錯了!他們謀劃收羅破敗的齊國、疲憊不堪的楚國、衰敗的魏國與存亡不可知的趙國,打算借用他們的力量抵擋秦國、折服韓國,我認爲他們已經愚蠢到極點了。齊國的威王、宣王,是當代的賢明的君主,他們德高望重,地廣人稠,國家富強,民衆甘願爲國效力,將軍勇武,軍隊強大。齊宣王隨意差遣他們,後來逼近韓國,威脅魏國,向南討伐楚國,向西攻打秦國,秦兵被齊軍圍困在殽山、函谷關之上,十年間多次侵奪秦國土地,秦國人雖然畏懼遠避,但內心始終不服,然而齊國如今卻弄得國空人絕。齊兵之所以被打敗,韓國、魏國之所以所存無幾,爲什麼?這都是因爲攻打楚國討伐秦國,然後自己遭受了戰爭的禍殃。當今各國不但沒有齊威王、宣王富有,連軍隊也沒有齊國當年逼近韓國、威脅魏國時的精銳強大,並且將軍也沒有田單、司馬穰苴的才略。所以收羅破敗的齊國、疲憊不堪的楚國、衰敗的魏國與存亡不可知的趙國,打算借用他們的力量抵擋秦國、折服韓國,我認爲他們已經愚蠢到極點了。我認爲合縱爲一是不可能實現的。有人對我的看法,提出質疑,這是我現在最憂慮的。形名家們,都說‘白馬不是馬。’不如說白馬的確是馬,如果有白馬非馬之說,這就是我所憂慮的事情。
“從前秦國人派兵攻佔懷地,迫使那裡的人屈服,趙、齊、楚三國本應該聯合起來攻打秦軍。可是由於懼怕趙奢、鮑佞這兩員大將的威力,只有楚國四個人起來攻擊秦軍。趙、齊、楚三國面臨懷地陷落卻不施以援手,眼見秦人退兵也不加以還擊。不知道三國是憎恨秦國而愛惜懷地呢,還是憎恨懷地而愛惜秦國呢?敵國攻打而不施以援手,敵兵撤退而不加以還擊,因此三國的軍隊處境尷尬,但也可見趙奢、鮑佞對敵人才能的充分把握。從前五國聯合起來打敗齊國,瓜分齊國的土地。田單率領齊國精良的軍隊,只在國內橫行霸道,十四年從不出戰,始終不敢率兵攻打秦國,折服韓國,只在國內馳騁耍威風,不知道合縱爲一成功的希望在哪裡。”在這種情況下,秦王按兵不動,不出國境,諸侯之間休戰,天下安定,二十九年沒有互相攻戰。
張儀爲秦連橫
[原文]
張儀爲秦連橫,說趙王曰:“弊邑秦王使臣敢獻書於大王御史①。大王收率天下以儐②秦,秦兵不敢出函谷關十五年矣。大王之威,行於天下山東。弊邑恐懼懾伏③,繕甲厲兵④,飾車騎,習馳射,力田積粟,守四封之內,愁居懾處,不敢動搖,唯大王有意督過之也。
“今秦以大王之力,西舉巴蜀,並漢中,東收兩週而西遷九鼎,守白馬之津⑤。秦雖闢遠,然而心忿悁含怒之日久矣⑥。今寡君有敝甲鈍兵,軍於澠池,願渡河逾漳,據番吾,迎戰邯鄲之下。願以甲子之日合戰,以正殷紂之事⑦。敬使臣先以聞於左右。
[註釋]
①大王御史:暗指趙王。②儐:抵抗。③懾伏:十分害怕,伏在地上。④繕甲厲兵:修繕鎧甲磨快兵器。⑤白馬之津:即白馬津,黃河渡口。⑥忿悁(juàn倦):怨怒,憤恨。⑦甲子日合戰,以正殷紂之事:《尚書·牧誓》言周武王伐殷,以甲子日戰於牧野,滅殷,殺殷紂王。此處張儀引此語之意是威脅趙國,意思是秦王要像周武王滅紂一樣滅亡趙國。
[譯文]
張儀替秦國推行連橫策略,到趙國去遊說趙王說:“敝國大王特派我貿然前來上書給大王的御史。大王率領天下諸侯抗拒秦國,秦軍不敢出函谷關已經十五年了。大王威震諸侯,秦國懼怕極了,也對大王心悅臣服,於是便修繕鎧甲磨快兵器,整頓戰車,苦練騎射,努力耕種,增加生產,嚴守四面邊疆,過着驚懼不安的日子,不敢輕舉妄動。只等着大王有心來指責我們的過錯。
“現在秦國憑藉大王的威力,向西攻佔了巴蜀,兼併了漢中,向東收取了東周、西周兩個侯國,並把九鼎遷移到秦國,扼守白馬津渡口。秦國雖然偏僻遙遠,但內心很久就心懷憤怒。現在寡君只有破舊的鎧甲,遲鈍的兵器,軍隊駐紮在澠池,希望渡過黃河越過漳水,佔有番吾,與趙隊在邯鄲城下決一死戰,仿效武王伐紂的事例來完成自己的心願。大王特意先派我來將此事告訴大王您。
[原文]
“凡大王之所信以爲從者,恃蘇秦之計,熒①惑諸侯,以是爲非,以非爲是,欲反覆齊國而不能,自令車裂於齊之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今楚與秦爲昆弟之國,而韓、魏稱爲東蕃之臣,亦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臂也。夫斷右臂而求與人鬥,失其黨而孤居,求欲無危,豈可得哉?今秦發三將軍:一軍塞午道,告齊使興師渡清河,軍於邯鄲之東;一軍軍於成皋,驅韓、魏而軍於河外;一軍軍於澠池。約曰:‘四國爲一以攻趙,破趙而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隱情,先以聞於左右。臣竊爲大王計,莫如與秦遇於澠池,面相見而身相結也。臣請案兵無攻,願大王之定計。”
趙王曰:“先王②之時,奉陽君相,專權擅勢,蔽晦先王,獨制管事。寡人宮居,屬於師傅,不得與國謀。先王棄羣臣,寡人年少,奉祠祭之日淺,私心固竊疑焉。以爲一從不事秦,非國之長利也。乃且願變心易慮,剖地謝前過以事秦。方將約車趨行,而適聞使者之明詔。”於是乃以車三百乘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
[註釋]
①熒惑:疑惑,惑亂。②先王:趙肅侯。
[譯文]
“按照慣例來說,大王聽信合縱策略的原因,不過靠的是蘇秦的計謀。蘇秦惑亂諸侯,顛倒是非黑白,但是他策劃顛覆齊國卻失敗了,自己反而在齊國集市上被車裂。由此看來,天下各諸侯國是不可能合成一體的。現在楚國和秦國結爲兄弟之邦,韓、魏兩國也自稱是秦國的東方之臣,齊國把魚鹽之地獻給齊國,這就斷了趙國的右臂。如果一個被砍斷了右臂的人去與人搏鬥,就失去了幫手而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所以要想沒有危險,這怎麼可能呢?現在秦國派出三路大軍:一路把守午道,並通知齊國讓它派出大軍渡過清河,駐紮在邯鄲以東的地方;一路駐紮在韓國成皋,操控韓、魏之軍,在魏國的河外列陣;另一路軍隊駐紮在澠池。我們訂立盟誓稱:‘四國團結一致攻打趙國,滅掉趙後由四國瓜分趙國的土地。’我不敢隱瞞真相,事先通知大王您。我私下替大王謀劃,大王爲何不和秦王在澠池相會,雙方碰見締結友好邦約。我請求秦王罷兵不攻打趙國,希望大王急速決定計劃。”
趙武王說:“先王在位的時候,奉陽君擔任宰相,他爲人專權跋扈,經常矇蔽先王,一人獨斷朝政,而那時我在深宮中讀書,不能參與朝政。當先王拋棄羣臣離開人間的時候,我年齡還小,現在親政的時日也不多,但內心卻非常疑惑。我認爲憑藉與各諸侯訂立合縱之盟來與秦國相抗衡,根本不是治國安邦的長久之計。所以一直思量着重新考慮,改變政策,向秦割地,對之前參與合縱的錯誤決策表示謝罪,希望與秦國建立良好的邦交關係。我正準備車馬要到秦國去時,適逢您來了,讓我能夠領受教誨。”於是趙武王率領三百輛戰車到澠池去朝見秦惠王,並把河間之地割讓給秦國。
武靈王平晝閒居
[原文]
武靈王平晝閒居①,肥義侍坐②,曰:“王慮世事之變,權甲兵之用,念簡、襄之跡,計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錯質務明主之長③,臣之論也。是以賢君靜而有道民便事之教,動有明古先世之功。爲人臣者,窮④有弟長辭讓之節,通有補民益主之業。此兩者,君臣之分也。今吾欲繼襄主之業,啓胡、翟之鄉,而卒世不見也。敵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無盡百姓之勞,而享往古之勳。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負遺俗之累⑤;有獨知之慮者⑥,必被庶人之怨。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矣。”
肥義曰:“臣聞之,疑事無功,疑行無名。今王即定負遺俗之慮,殆毋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昔舜舞有苗⑦,而禹袒入裸國,非以養欲而樂志也,欲以論德而要功也。愚者暗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王其遂行之。”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樂,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賢者戚焉。世有順我者,則胡服之功未可知也。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註釋]
①平晝:平日。②肥義:趙武靈王父趙肅侯之臣,武靈王時爲信臣,惠文王時爲相國併兼爲傅。③錯:委。委質,委身爲臣。④窮:未爲官。弟:通“悌”。⑤負:遭,受。遺俗:流俗。累:指責,議論。⑥慮:見解。⑦有苗:即三苗,上東南方的少數民族部落。
[譯文]
趙武靈王平日無事在宮中閒坐的時候,大臣肥義陪坐在一旁,說:“大王您是不是在考慮現在變幻莫測的時事,衡量軍隊的合理安排,追思簡子、襄子的功業,盤算如何從胡、狄那裡得到好處呢?”趙武靈王說:“繼位爲君不忘祖先的功德,這是君王應該遵守的原則;委身從政一定要顯揚君主的長處,這是臣子應該有的本分。所以,賢明的君主平時要制定教導民衆、方便行使政治的教令,戰時要發揚光大先人的功業。作爲臣子,在不得志的時候,要有順從、尊長、謙恭、遜讓的節操,在顯達的時候,應有補充民衆不足、擴大君主領土的功業。這兩種行爲,都是做君王和大臣應該盡到的本分。現在我想要繼承先王襄子的功業,開拓胡、狄的土地,但害怕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理解我的這一做法。進攻力量薄弱的胡、狄,我們用的力量小,而收穫的卻很大,可以不用盡百姓的辛勞,就能建立簡子、襄子那樣的勳業。建立蓋世功勳的人,必然會遭到一些世俗小人的指責;而有獨到見解的人,一定會遭到普通世人的怨恨。現在我打算教導民衆身穿胡服、學習騎馬射箭,這樣一來,世人一定要議論我了。”
肥義說:“我曾聽聞,做事情猶豫不決就不會成功,行動遲疑不定就不會實現。現在大王既然已經決定背棄世俗的看法,那就不要再考慮天下人的非議了。凡是追求道德高尚的人,定不會與俗人相同;建立豐功偉績的人,也不會和衆人進行商議。昔日舜跳苗族的舞蹈,禹**着身子進入不知穿衣服的部落,並不是因爲想要放縱、怡樂心志,而是爲了宣揚道德,立下功績。愚蠢之人事情發生了,還搞不清楚狀況,聰慧之人在事情還未發生之前就洞悉了一切,大王您還是趕緊施行你的想法吧。”趙武靈王說:“我並非是疑慮‘胡服騎射’,而是害怕被天下人嘲笑。輕狂之人覺得高興的事,智慧之人卻會感到悲哀;愚蠢之人覺得興奮的事,賢明之人卻會感到憂心。假如世人都支持我的想法,那麼改穿胡服的功績就無法估量。即使所有的人都嘲笑我,我也一定要佔有胡地和中山這些土地。”
[原文]
王遂胡服。使王孫紲①告公子成②曰:“寡人胡服,且將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聽於親,國聽於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親,臣不逆主,先王之通誼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議之也。夫制國有常而利民爲本,從政有經而令行爲上。故明德在於論賤,行政在於信貴。今胡服之意非以養欲而樂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後德且見也。今寡人恐叔逆從政之經,以輔公叔之議。且寡人聞之,事利國者行無邪,因貴戚者名不累。故寡人願募③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使紲謁之叔,請服焉。”
公子成再拜曰:“臣固聞王之胡服也,不佞寢疾④,不能趨走,是以不先進。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聞之,中國者,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聖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⑤。今王釋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學者⑥,離中國⑦,臣願大王圖之。”
[註釋]
①王孫紲:爲趙國的臣子。②公子成:趙武靈王的叔父。③募:通“慕”。④寢疾:臥病在牀。⑤義:通“儀”,法則,榜樣。⑥畔:通“叛”,違背。⑦離:畔,違。
[譯文]
趙武靈王於是就改穿胡服,並派王孫紲去對公子成說:“我已經改穿胡服了,並且準備穿着胡服上朝,我希望王叔您也能穿上胡服。在家服從父母,在國家服從大王,這是古往今來都要遵循的道理;子女不可以違抗父母,大臣也不能違逆君主,這是先王一直沿用的規則。如果現在我下令更改服裝,王叔您不服從的話,我害怕世人會議論此事。治理國家要有法度,但要以利民爲根本;從事政事要有規則,但要以政令能夠很好地執行爲基礎。因此所以昭顯德政關鍵在於對地位卑賤的民衆有好處,執行政令關鍵在於使顯貴的人服從。現在我改穿胡服,並非爲了放縱,怡樂心志。事情一旦開了頭,就有成功的基礎;等到事業成功以後,政績才能顯現出來。現在我害怕王叔違逆了從政的規則,所以才幫助您分析一下。並且我曾聽說,只要做的事情對國家有利,你的行爲就是對的,通過貴族行事,就不會招致非議。因此我想要仰慕王叔的威望,來促成改穿胡服這件事。因此特意派王孫紲拜見王叔,希望您能夠改穿胡服。”
公子成再一次拜謝說:“我本來就聽說大王要改穿胡服了,只是因爲我臥病在牀,行動不便,因此沒能及時進宮拜見大王,所以沒有事先進言。大王現在下了命令,我就理應竭盡我的一點愚忠。我聽說,中原地區是聰明有遠見的人居住的地方,是萬物財用聚積的地方,是聖賢對人進行教化的地方,是德政仁義施行的地方,是《詩》、《書》、《禮》、《樂》的教化在這裡推行的地方,是奇異精巧技能在這裡得以施展的地方,是遠方國家觀摩嚮往的地方,是四方少數民族效法的地方。現在大王放棄這些好的東西,而襲用胡服,改變自古以來的教化,更換自古以來的辦法,違背衆人的意願,背離聖賢的教誨,背離中原的先進文化,我希望大王考慮這件事。”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