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張相國曰①:“君安能少趙人②,而令趙人多君?君安能憎趙人,而令趙人愛君乎?夫膠漆,至黏也,而不能合遠;鴻毛,至輕也,而不能自舉。夫飄於清風,則橫行四海。故事有簡而功成者,因也。今趙萬乘之強國也,前潭、滏,右常山,左河間,北有代,帶甲百萬,嘗抑強齊,四十餘年而秦不能得所欲。由是觀之,趙之於天下也不輕。今君易萬乘之強趙③,而慕思不可得之小樑,臣竊爲君不取也。”君曰:“善。”自是之後,衆人廣坐之中,未嘗不言趙人之長者也,未嘗不言趙俗之善者也。
[註釋]
①張相國:魏國人,相趙,常懷念魏國,輕視趙國。②少:輕視。③易:輕視。
[譯文]
有人遊說張相國說:“您怎麼能在輕視趙國人的情況下,卻又能讓趙國人尊重您?您怎麼能在憎惡趙國人的情況下,而又能使趙國人愛戴您呢?膠漆是黏性最強的東西,可是卻不能把兩個相距很遠的東西黏合在一起;鴻毛是最輕的東西,可是不能自己舉起自己。如果它飄浮在清風中,就能在四海中遨遊。所以,即使簡單的事情要想做成,也要藉助客觀條件。如今趙國是個萬乘強國,前面有天塹漳河、滏水,右面有險峻的常山,左面有河間豐足的糧倉,北面有代地的豐富物產,有甲兵百萬,曾經抵禦過強大的齊國,四十多年來秦國都不曾實現自己的貪慾。由此看來,趙國在天下的地位是不容輕視的。現如今您卻輕視萬乘強國趙國,而貪戀那個不可能得到的小小魏國,我私下覺得您的想法是不可取的。”張相國說:“好。”從此以後,在大庭廣衆之中,張相國經常談論趙國人的長處以及趙國美好的風俗。
鄭同北見趙王
[原文]
鄭同北見趙王。趙王曰:“子南方之傳士也,何以教之?”鄭同曰:“臣南方草鄙之人①也,何足問?雖然,王致之於前,安敢不對乎?臣少之時,親嘗教以兵。”趙王曰:“寡人不好兵。”鄭同因撫手仰天而笑之曰:“兵固天下之狙②喜也,臣固意③大王不好也。臣亦嘗以兵說魏昭王,昭王亦曰:‘寡人不喜。’臣曰:‘王之行能如許由乎?許由無天下之累,故不受也。今王既受先王之傳;欲宗廟之安,壤地不削,社稷之血食乎?’王曰:‘然。’今有人操隨侯之珠,持丘之環,萬金之財,時宿於野,內無孟賁之威,荊慶之斷,外無弓弩之御,不出宿夕,人必危之矣。今有強貪之國,臨王之境,索王之地,告以理則不可,說以義則不聽。王非戰國守圉之具,其將何以當之?王若無兵,鄰國得志矣。”趙王曰:“寡人請奉教。”
[註釋]
①草鄙之人:鄉野,野蠻之人,這裡是自謙的說法。②狙:狡猾、奸詐。③固意:原本就認爲。
[譯文]
鄭同到北方去拜見趙王。趙王說:“您是南方知識淵博的人,用什麼來教導我?”鄭同說:“我是南方草野之人,哪裡值得大王如此看得起?雖然如此,大王已經把問題提到了我的面前,哪裡敢不回答呢?我年少的時候,父親曾經教給我兵法。”趙王說:“我不喜歡兵法。”鄭同於是撫手仰天大笑說:“兵法本來就是天下狡詐之人所喜歡的東西,我已經預料到大王不會喜歡的。我也曾經用兵法遊說魏昭王,魏昭王也說:‘我不喜歡兵法。’我說:‘大王的行爲能比得上許由嗎?許由不想沒有想得到天下這種思想牽絆,所以沒有接受堯讓出的天下。現在大王已經接受了先王傳給的君位,如果打算讓宗廟平安無事,土地不被削減,社神穀神得到祭祀嗎?’魏王說:‘是的。’現在有人帶着隨侯之珠,持百丘出產的美玉,揣着萬金的財物,獨自在野地裡露宿,本身沒有盂賁那樣的威風,成荊、慶忌那樣的決斷,身邊也沒有硬弓強弩的來防禦,那麼不超過一個晚上,別人就會來謀害他。現在有強大貪婪的國家,兵臨大王的邊境,索取大王的土地,曉之以情他不答應,動之以義他也不聽從。大王不是交戰的國家,缺少防禦守衛的器具,那將用什麼來抵敵?大王如果不具備用兵的策略,那麼鄰國的野心就要得逞了。”趙王說:“我請求接受教益。”
建信君貴於趙
[原文]
建信君貴於趙。公子魏牟過趙,趙王迎之,顧反至坐,前有尺帛,且令工以爲冠①。工見客來也,因闢②。趙王曰:“公子乃驅後車,幸以臨寡人,願聞所以爲天下③。”魏牟曰:“王能重王之國若此尺帛,則王之國大治矣。”趙王不說,形於顏色,曰:“先王不知寡人不肖,使奉社稷④,豈敢輕國若此!”魏牟曰:“王無怒,請爲王說之。”曰:“王有此尺帛,何不令前郎中⑤以爲冠?王曰:“郎中不知爲冠。”魏牟曰:“爲冠而敗之,奚虧⑥於王之國?而王必待工而後乃使之。今爲天下之工,或非也,社稷爲虛戾,先王不血食,而王不以予工,乃與幼艾⑦。且王之先帝,駕犀首而驂馬服,以與秦角逐⑧。秦當時避其鋒。今王憧憧,乃輦建信以與強秦角逐,臣恐秦折王之椅也⑨。”
[註釋]
①公子魏牟:即魏公子牟,戰國時哲學家、思想家。尺帛:短繒,小塊絲織物。②闢:同“避”,迴避。③後車:侍從者所乘的車子。④奉社稷:事奉社神谷秤,此猶言享有國家。⑤郎中:官名,左右近侍之臣。⑥虧:猶言損寄。⑦虛戾:也作“虛厲”,猶言國空人絕。艾,美好,猶言漂亮。⑧駕犀首而驂馬服:用犀首駕御馬車,讓馬服君做車右。犀首:官名。馬服,即馬服君趙奢。⑨憧憧(chǒng衝):搖曳不定的樣子;一說,昏愚的樣子。椅:也作“”,車箱兩旁人可憑倚的木板,引申爲憑依,靠近。
[譯文]
建信君在趙國的地位很顯貴。魏國公子牟途徑趙國,趙孝成王親自迎接他,一起返回大殿上,等到坐到自己位置上,面前擺着一小塊絲織物,準備讓工匠用那這塊布做帽子。工匠看見客人到來,於是迴避了。趙孝成王說:“公子竟然驅趕侍從者的車子,有幸光臨我的國家,希望能聽到治理天下的方略。”魏國公子牟說:“大王重視國家如果能像重視這塊小小的絲織物一樣,那麼大王的國家就長治久安了。”趙孝成王聽完此話,很不高興,臉面上已經表現出來,說:“先王不知道我不成器,卻讓我治理國家,怎麼敢輕視國家如您說的這樣!”魏國公子牟說:“大王不要發怒,請讓我爲您解釋一番。”又接着說:“大王有這麼一塊小小絲織物,爲什麼不讓伺侯在面前的郎中把它做成帽子?”趙孝成王說:“郎中不知道怎麼做帽子。”魏國公子牟說:“帽子做壞了,對於大王的國家哪裡會有損害?可是大王必定等工匠來了以後才讓他們做。現在治理天下的工匠,也許不是這樣,國家成爲國空人絕的廢墟,先王得不到祭祀,然而大王不把它交給工匠,競然交給年幼漂亮的人。再說大王的先帝,用犀首駕御馬車,讓馬服君做車右,而與秦國爭相取勝。秦國當時也要躲避先帝的鋒芒。現在大王猶豫不決,竟然讓建信君坐着輦車去與強大的秦國一決高下,我擔心秦國會折斷大王的左膀右臂啊。”
衛靈公近雍疽、彌子瑕
[原文]
衛靈公近雍疽、彌子瑕①。二人者,專君之勢以蔽左右。復塗偵謂君曰②:“昔日臣夢見君。”君曰:“子何夢?”曰;“夢見竈君③。”君忿然作色曰④:“吾聞夢見人君者,夢見日。今子曰夢見竈君而言君也,有說則可,無說則死。”對曰:“日,並燭天下者也⑤,一物不能蔽也。若竈則不然,前之人煬⑥,則後之人無從見也。今臣疑人之有煬於君者也,是以夢見竈君。”君曰;“善。”於是,因廢雍疽、彌子瑕,而立司空狗⑦。
[註釋]
①衛靈公,春秋時衛國君主,名元,衛襄公之子,出公之父。雍疽,衛國的瘍醫,很受衛靈公寵幸。彌子瑕,衛靈公寵幸之臣。②復塗偵:衛國人。③竈君:亦稱竈神或竈王。舊時迷信者供奉於竈頭,認爲竈君掌管一家禍福。④作色:改變了臉色。⑤並燭:猶言全面照耀,普照。⑥煬(yàng樣):即煬竈,在竈前烤火。⑦司空狗:即史狗,史朝之子。司空,官名。
[譯文]
衛靈公對雍疽、彌子瑕很寵信。這兩個人,於是依靠國君的的這份寵信,做事獨斷專行,並矇蔽大王的身邊的近臣。復塗偵對衛靈公說:“前些日子我夢見了大王。”衛靈公說:“您夢見了我什麼?”復塗偵說:“夢見了竈神。”衛靈公聽完很憤怒,臉色很難看地說:“我聽說夢見國君的人,一般都是夢見了太陽。現在您竟然把夢見竈君說成說是夢見國君,你自圓其說倒是很好,如若不然,只能賜您一死。”復塗偵說:“太陽,是普照天下的,沒有一個東西能遮蔽它。然後竈神則不是這樣,前面的人在竈前烤火,那麼後面的人就沒有辦法看到他的光芒了。現在我懷疑有人在大王面前烤火,因此我夢見了竈君。”衛靈公說:“好。”於是,趁機廢了雍疽、彌子瑕二人的職位,而立了司空狗。
或謂建信
[原文]
或謂建信:“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之所以事王者①,知也。色老而衰,知老而多。以日多之知,而逐衰惡之色②,君必困矣。”建信君曰:“奈何?”曰:“並驥而走者,五里而罷③;乘驥而御之④,不倦而取道多。君令乘獨斷之車,御獨斷之勢,以居邯鄲;令之內治國事,外刺諸侯,則瞢之事有不言者矣⑤。君因言王而重責之,瞢之軸今折矣。”建信君再拜受命⑥,入言於王,厚任以事能重責之⑦。未期年而瞢亡走矣。
[註釋]
①(róng容):同“葺”,趙國人名。②衰惡之色:衰減醜陋的容貌。③並驥而走:猶言兩匹馬賽跑。④御:駕駛。下句中的“御”爲運用。⑤外刺諸侯:向外刺探諸侯的情報。事有不言:猶言所管理的事情很多,無暇全部向君王報告。⑥受命,接受教導。⑦能:猶而。能與而古聲相近,故義亦相通。
[譯文]
有人對建信君說:“您之所以有機會事奉大王,是因爲您美好的容貌。瞢能事奉大王,是因爲他有智謀。容貌年老就要色衰,智謀年老反而會增多。智謀用一天比一天多,而與衰減醜陋的容貌相比,您一定會處於困境。”建信君說:“那該怎麼辦?”那人說:“兩匹馬一起賽跑,五里以後就都疲倦了;單獨騎馬,卻不疲倦是因爲可供選擇的道路很多。您讓瞢乘坐獨自決斷的車子,運用獨自決斷的權力,而在邯鄲任職;讓他在內掌控國家大事,向外刺探諸侯的情況,那麼管理的事情就無暇全部向大王報告。您依據此向大王報告,大王一定會重重地責罰瞢,那麼瞢的車軸就折斷了。”建信君向那人再次拜謝接受教導,並向趙王進言,趙王重任瞢,把事情交給他辦,而且也重重地責備他。沒到一年瞢就逃走了。
苦成常謂建信君
[原文]
菅成常謂建信君曰①:“天下合從,而獨以趙惡秦②,何也?魏殺呂遼而天下笑之。今收河間,是與殺呂遼何以異③?君唯釋虛僞疾,文信猶且知之也④。從而有功乎,何患不得收河間!從而無功乎,收河間何益也?”
[註釋]
①苦成常:複姓苦成,名常。春秋時晉大夫郤犨爲苦成氏,常,當是其後人。②天下合從,而獨以趙惡(wù誤)秦:指天下合縱,天下都憎恨秦國,可是當世唯獨認爲趙國最憎恨秦國。③君唯釋虛僞疾:猶言您只有捨棄河間虛與秦國,假裝有病,表示不再有收復之心。④文信猶且知之:文信侯猶將知遣合縱不能緩行。
[譯文]
苦成常對建信君說:“諸侯各國都參與合縱,可是世人單單認爲趙國最憎恨秦國,爲什麼?魏國殺了呂遼而被天下人譏笑。現在收復河間,這跟魏國殺呂遼有什麼不同?您只有捨棄河間,假裝與秦國交好,假裝自己有病,表示不再有收復之心,文信侯還明白合縱不能緩行。合縱如果成功的話,還用擔不能收復河間!合縱如果失敗的話,收復河間又有什麼益處?”
希寫見建信君
[原文]
希寫見建信君①。建信君曰:“文信侯之於僕也②,甚無禮。秦使人來仕,僕官之丞相,爵五大夫③。文信侯之於僕也,甚矣其無禮也。”希寫曰:“臣以爲今世用事者④,不如商賈。”建信君悖然曰⑤:“足下卑用事者而高商賈乎?”曰:“不然。夫良商不與人爭買賣之賈,而謹司時⑥。時賤而買,雖貴已賤矣;時貴而賣,雖賤已貴矣。昔者,文王之拘於牖里,而武王羈於玉門,卒斷紂之頭而縣於太白者⑦,是武王之功也。今君不能與文信侯相伉以權⑧,而責文信侯少禮,臣竊爲君不取也。”
[註釋]
①希寫:趙國人。②僕:自稱謙詞。③爵五大夫:得爵五大夫。④用事者:執政的人。⑤悖:同“勃”。⑥爭買賣之賈(jià架):爭論買賣的價錢。司:同“伺”,猶言等待。⑦玉門,成皋北門。縣:同“懸”。太白:旗名。⑧伉:通“抗”,對抗。
[譯文]
希寫拜見建信君。建信君說:“文信侯對待我,太沒有禮儀了。秦國派人前來趙國做官,我委任他做丞相的屬官,並賜五大夫的爵位。文信侯對待我,實在太過分了,他沒有一點禮儀的意識。”希寫說:“我覺得今世執政的人,還不如商人。”建信君面色微怒地說:“您這是小看執政的人而擡高商人嗎?”希寫說:“不是這樣。作爲一個好的商人從不跟別人計較買賣的價錢,而是謹慎地等待時機。賤的時候買進來,即使價貴實際上也已經賤了;貴的時候再賣出,即使價賤實際上已經貴了。過去,周文王被拘留在牖里,周武王被羈押在玉門,最終他砍下殷紂王的頭懸掛在太白旗上,這是周武王的功勞。現在您不能跟文信候以權相對抗,反而責備文信侯缺少應有的禮儀,我私下覺得您的想法是不可取的。”
魏魀謂建信君
[原文]
魏魀謂建信君曰①;“人有置係蹄者而得虎,虎怒,決蹯而去②。虎之情,非不愛其蹯也。然而不以環寸之蹯,害七尺之軀者,權也③。今有國,非直七尺軀也④。而君之身於王,非環寸之蹯也。願公之熟圖之也。”
[註釋]
①魏魀(jiè介):人名。一說,魀作“魁”一說,魀作“鬿(qí祈)”。②置係蹄:設置繩索爲機以系獸蹄而得獸。蹯(fàn煩):獸足。③環寸:猶言周圍只有一寸。④直:特,但,猶言只或僅僅。
[譯文]
魏魀對建信君說:“有人安置繩索去捕捉野獸,可是卻捉住了老虎,老虎大怒,掙斷腳掌逃跑了。老虎的內心,並不是不愛惜自己的腳掌。然而它不能因爲這一寸大小的腳掌受禁錮,去傷害七尺大小的身體,這是衡量利害輕重的結果。現在擁有一個國家,不只是七尺大小的身軀。而您的身體對於大王來說,並不是一寸大小的腳掌。希望您認真考慮這些事。”
秦攻趙,鼓鐸之音聞於北堂
[原文]
秦攻趙,鼓鐸之音聞於北堂①。希卑曰:“夫秦之攻趙,不宜急如此。此召兵也②。必有大臣欲衡者耳③。王欲知其人,旦日贊羣臣而訪之④,先言橫者,則其人也。”建信君果先言橫。
[註釋]
①鐸(duó奪);古代樂器,形如鐃、鉦(zhēng徵)而有舌,是大鈴的一種。北堂:古代士大夫家主婦常居留之處。②此召兵也:猶言這是趙兵爲內應,以鼓鐸爲信號以召外兵。③衡:同“橫”,連橫。④贊:進,見。
[譯文]
秦國攻打趙國,搖動大鈴的聲音在北堂都能聽到。希卑說:“秦國攻打趙國,不應該急迫成如此程度。這是當內應的趙兵給外兵發信號的聲音。我國的大臣中一定有人打算和秦國連橫。大王如果想要知道那個人是誰,明天見到大臣們的時候,仔細探訪一下,先主張連橫的人,肯定就是搖動大鈴的人。”建信君果然首先主張連橫。
齊人李伯見孝成王
[原文]
齊人李伯見孝成王①。成王說之,以爲代郡守。而居元幾何,人告之反。孝成王方饋②,不墮食。無幾何,告者復至,孝成王不應。已,乃使使者言:“齊舉兵擊燕,恐其以擊燕爲名而以兵襲趙,故發兵自憊。今燕、齊已合,臣請要其敝③,而地可多割。”自是之後,爲孝成王從事於外者,無自疑於中④者。
[註釋]
①齊人李伯見孝成王:此章記趙孝成王重用李伯爲代郡守之事。②饋:進食,吃飯。③要,同“邀”。④自疑於中:中,內心。
[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