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趙雍叫我,“聽說昨晚你用水囊裝了一袋子的熱水?能喝那麼多?”
這麼快就傳到你耳朵裡了?戰國人真沒見識啊。
我微微笑道:“用來暖被而已。”
趙雍用一種同情憐憫幸災樂禍混合在一起的詭異眼神看着我,良久才道:“我讓人給你準備了暖爐,今晚不用那麼費事了。”
尼瑪!爲什麼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麼精緻的小暖爐?裡面放了熱碳,不知用什麼東西做的導熱層,反正整個暖爐乾淨溫暖,熱力充沛,持續時間長……昨天發明熱水袋的樂趣瞬間就被衝得無影無蹤。
“我出生貧寒。”我接過暖爐,爲自己缺乏見識解釋道。
趙雍沒說話,秦國的官吏已經來了。
他們服色尚黑,看上去頗有威儀。兩個官吏手持毛筆竹簡,一問一記,頗爲效率。我在趙國還沒跟政府辦事人員打過交道,不過想來不會有他們這麼認真積極。說起來秦趙兩國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同源同祖。經過商鞅變法之後,秦人變成了效率機器,認真負責。趙人卻依舊懶散任俠,任意妄爲。這就是所謂“性相近,習相遠”吧。
輪到我的時候,我偷偷看了一眼那個小吏手中的竹簡。我擦淚!不是隸書!秦國現在還沒廣泛在下層辦事人員中推廣隸書麼?難道真的要等到秦始皇時代?作爲一名書法愛好者,我曾經出入論壇,見過他們討論過隸書的形成。有些人堅持是秦始皇時代由程邈整理創建的,但是我不認爲一種如此廣泛被使用的文字是人爲創造出來的。文字的第一特性就是普遍性,只可能是由某一族羣經年日久約定俗成形成的——創造文字看似很浪漫,其實是逆行倒施。
不過,仔細看一下的話,這些字已經將篆書的圓筆化直,呈現出長方扁平的趨勢。嗯,很多冗筆也去掉了,看起來簡潔不少。雖然還是屬於象形文字,不過已經有了筆畫的萌芽。
“看什麼看?你識字麼!”那個小吏衝我嚷道。
你妹!
我決定到了咸陽之後讓樓緩幫我找點書簡讀讀。就算樓緩不聽咱的,趙雍總會聽的。
等秦人做好了入境登記,每人發了個臨時照身貼,是一塊打磨光滑細密的竹板。上面寫着我的體貌特徵,姓名籍貫,入境時間,最下面有這位官員的簽名密押。我拿着在手中把玩良久,見那位小吏已經快要收工了,連忙走到趙雍身邊使了個眼色。
“幹嘛?”
我靠,一點默契都沒有!
“隨便什麼值錢的東西借我用一下。”我低聲道。
趙雍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從懷裡摸出一袋錢幣。我用手一捏,尼瑪是趙國的布幣,不知道秦國用的是圓錢啊!
算了,將就用吧。
我上前貼住就要走人的小吏,拉住他的袖子:“長官,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說着,已經將錢袋塞了過去。
那個小吏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尖叫着甩手將錢袋打落,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這麼誇張的動作當然驚動了別人,另一個秦國官吏也望了過來。我連忙撿起錢袋,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藏進袖子裡。
“依秦律,貪墨者視金額多寡可判梟首或腰斬!”那官吏衝我吼道,“行賄者與其同罪!”
“你在說什麼啊?”我裝傻充愣道。
“你想行賄!”他躲在同事身後,指着我道。
“別亂說啊,”我道,“行賄者必有所求,我求你什麼了?”
“你說有事請教。”他道。
“不能請教麼?”我問。
“……”
“算了算了,反正都沒什麼事,都知道你們秦國吏治清明,法治嚴苛,誰敢行賄啊?”趙雍上前打圓場道,“反正你也沒拿,鬧大了只有大家麻煩。”
那個被我害了的小吏一臉哀怨地看着同事,目光中充滿了希冀,希望他能夠幫忙掩飾。那人乾咳一聲,道:“還是回報長官吧。”
你妹!
於是我被秦兵帶走了。還好趙雍及時讓樓緩出面,有這位上大夫說話,獄審那一關就算過去了。主審法官問了我幾個問題,從我身上搜出一袋刀幣,並沒有其他證據證明我犯了行賄罪。最後我無罪開釋,那個小吏比較倒黴,被申斥一頓。
這事鬧了一天,當天晚些時候咸陽來迎接樓緩的官吏也到了。據說官職是典客,顧名思義就是接待四方來賓的官員。他直屬於丞相,在見到樓緩的時候顯得十分恭敬。我作爲樓緩的侍酒,全程觀摩了兩人見面時的一舉一動。我驚訝地發現,或許我真的應該留在秦國。
這位名叫景泰的典客也並不是很有禮數啊!
景泰向樓緩詳細彙報了秦國的政治狀態,可以視作兩千五百年後新聞聯播的那一套,反正都是秦君賢明,太后仁慈,母慈子孝,君臣和諧,國民安居樂業之類。這些廢話足足寫了三卷竹簡,由我呈給樓緩——雖然兩人就隔開兩步。
在召見過程中,我發現景泰喝酒喝得很厲害,就算當水喝也不至於喝這麼多吧,看來是個酒鬼。等他“更衣”的時候我也跟了過去,兩個男人在廁所裡聊天是最有安全感的,這就是爲什麼中學生躲廁所抽菸能結下深厚的友誼。
“等會一起去喝一杯?”我問景泰。
“你誰啊?”他已經有點醉了。
“我是丞相的隨從,我叫狐嬰。”
“哦哦,”他大概還在想我們之間的地位差距,“不過我們秦國禁酒啊。”
“沒事,我們帶了很多,在我屋裡喝。”
“成,”他說,“我先去把丞相打發了。”說着,他還打了個酒嗝。
我沒有進去,直接去找主父要了一個侍酒的歌姬,一盤烤肉下酒,還有兩壇我們千里迢迢從趙國帶來的烈酒。
雖然在我看來這些發酵酒都像飲料一樣,不過因爲體質的問題,我醉得也很快。爲了保證我成功達成任務,還是少喝點比較好。景泰肯定是多年沒喝過了,根本不吃肉,拼命灌酒,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其實他也沒說什麼,不過就是聊了聊秦國太后的八卦故事,比如她接見韓國使節尚靳那回事。景泰那時候還沒有入仕,不過這段公案傳得滿朝皆知,所以他說得如同目見耳聞一般:“當時太后說:‘先王搞妾的時候,先用一條腿壓住妾的身體,妾覺得很累。等先王整個人都壓上來的,妾卻覺得很舒服……’嘿嘿嘿!”他說着說着,臉上露出淫邪的表情。
我很疑惑啊,楚國圍韓國雍氏那是秦惠文王時候的事吧,那時候宣太后只是個“八子”,也能接見外國使節麼?而且還說出這麼一段聽上去挺豔的話。
這個疑惑我當時想提出來的,不過景泰已經醉得只會喝酒了。我讓人把剩下的酒收起來,換成水給他喝。反正已經爛醉,只要是液體就行了。等他徹底癱倒之後,我讓人扶着景泰去客房睡覺,自己打開了對着院子一側的滑門,冷風瞬間捲了進來。
我被風一吹,渾身酒熱憋了回去,連忙再關上,這才發現屋裡還有個小透明。趙雍派來的那個歌姬一臉驚恐地看着我。我道:“你也下去休息吧。”她如蒙大赦一般逃跑了。真是的,我會吃掉你麼?
我還有工作要做,讓人多點了兩盞燈,把景泰介紹的秦國政治體系全部記錄下來,免得忘記。等我寫完兩塊木板,我才發現秦國官制跟山東六國比起來簡直就是穿越來了!沿用兩千年餘年的政治體制已經初步成型,除了名稱不同之外,職責權限已經十分清晰。《商君書》裡對此只是泛泛而談,真的看到這個龐然大物方纔知道商君是多麼的偉大。
所謂“戰勝於朝堂”,這纔是秦國成就霸業的原因啊。所謂六國賄秦而亡之類的感嘆,純屬後世書生意氣。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秦國已經代表了當代先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要求,代表了當代先進軍國主義文化的前進方向,代表了秦國最廣大士大夫階層的根本利益。
我在相邦府做門客的八個月時間裡,再清晰不過地看到了趙國政府的拖沓扯皮,職責不明,施政沒有綱領,碰到事情有一出是一出……除了打仗還行,實在找不到其他值得肯定的地方。那時候我覺得這輩子看不到秦國統一,所以趙國的事不用我操心……現在身在秦國,看到這個可說是歷史上最效率廉潔政府的運作,危機感化作一片烏雲黑壓壓地罩在我頭頂。
師父爲什麼要我去趙國呢?他這樣的賢者也會看不見天下的走勢麼?
夜未央,我輾轉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