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就要來了,新城馬上就要封死。爲了防止有人矯命,我特意關照廉頗,除非我親臨,否則誰都不放出去。徐劫師徒早在前天就已經收拾東西啓程邯鄲了,那是我們下一步要取得的根據地。坦白說,這點上我的確犯了戰略上的錯誤,因爲蘇西之死而決然離開邯鄲,從人的胸襟上就輸給徐劫不止一頭。
隨着哀傷被時間沖淡,我想起蘇西也沒有之前那般胸口鬱結,是時候回去了結那份恩仇了。兩相比較之下,恩更重要,我當初許諾十三郎的事一件都沒做到,而他卻仍對我毫無保留。
月姬退出去之後,我將這些天我做過什麼事告訴了趙牧。這孩子漸漸有些開竅了,已經能夠摸到我思維的脈絡,找出事情的關節點,這讓我省了很大的力氣。這上面他比我幸福多了,師父教我就從不這麼細緻,要不是我有上輩子的積攢,怎麼可能領悟那麼玄奧的思想。
不等我們深談結束,連瑞披頭散髮地衝了進來:“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四門緊閉!有盜匪衝進來了!”
我見他都已經語無倫次了,笑道:“郡守放心,並無大事。”
“你到底是什麼人!”連瑞指着我,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了。
趙牧站起身,模仿着龐煖的樣子,將劍抱在胸前,一語不發。他雖然年紀輕輕,卻頗有些模樣,竟然將連瑞這個成年人的氣勢都壓了下去。我還沒來得及輕連瑞坐下,只見他突然臉上一繃,整個人都飛了起來,臉面着地,登時口鼻流血。
趙括站在他身後,手裡提着劍,橫眉豎眼:“敢對我二師父不敬!”
我頭皮一麻,不知道怎麼每次聽到“二師父”就想起江南七怪。
“郡守何不安坐?”我指了指面前的座席,“很快就會有消息來的。”
連瑞戰戰兢兢地落座,手抖得就如同患了帕金森症。我開解了他幾句,毫無作用,只得問道:“郡守打算回咸陽,還是另投他國啊?”
十二月裡,連瑞臉上的汗卻如同下雨一般往下滴落。回咸陽只有一條路,死!按照秦律,打了敗仗的將軍,以及失土的郡守,拿不出錢贖罪的就只有死路一條。然而贖罪也需要資歷資格,像連瑞這樣的門客肯定沒這個資格,所以對他來說只有兩條路:乖乖回咸陽被處死,或是自己了斷。
“你反應還是這麼慢麼?”我笑道。
不會連這個都要我教你吧!快點磕頭求饒啊!
連瑞緩緩躬下身,面如土色,汗水滴在席子上:“求先生再指點一條明路。”
“其實你也知道,你資質平庸,除了識字之外並無所長。”我緩緩道,“不過你總算給我行了便利,我可以爲你去求信陵君,讓他收留你。”
“謝、謝先生。”連瑞絲毫沒有輕鬆下來,雖然已經有了下家。
“不過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寫一封信。”我笑道,“給白起。”
“什麼信?”連瑞聽到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輕鬆了許多,看來並沒有遲鈍到家,“什麼我都寫!”
“就說張唐叛秦歸魏,謀奪新城不成,率兵逃亡了。”我笑道。
“這……白起會信麼?”連瑞遲疑了。
我沒有回答他,外面傳來腳步聲。我望向門口,三個壯漢幾乎並排擠了進來。尤其前面兩個絕不想讓,正是廉頗和許歷。倒是袁晗最近一直跟我身邊,大度地讓了半步。
許歷見有外人在場,剛張口就硬生生含糊其辭道:“新城四門已經關閉封死,城牆上也都換上了我們的人。”
廉頗道:“各據點府庫也都已經掌握,殘留的秦兵都捆綁在外,共三百四十二名,請示下。”
我點了點頭,對連瑞道:“新城已經不是秦國的了,你可是喪土之臣。”
連瑞突然仰頭大哭道:“我一家老小都在咸陽啊!娘啊!兒啊!”
有那麼個瞬間,我的心動了一下。
“身爲亂世人,總得付出些什麼。”我冷然道,“快寫吧,我先走了。”
連瑞不敢問我去哪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他。帶着一票人離開了這棟讓他傷心的宅子,我覺得自己也不是很舒服。或許我該給他個機會,讓他會咸陽安頓一家老小。不過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讓他派個信使去咸陽家裡吧。”我對趙牧道。
趙牧遲疑了一下,轉身朝裡走去。
如果讓那個厚黑沒下限的老頭知道了,不知道會怎麼笑話我的婦人之仁。不過我對自己說,我不是在憐憫那幾個沒見過面的婦孺老弱,而是在憐憫自己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所丟去的東西。我何嘗不知道,這種在外任官的大吏,其家人本來就是人質,怎麼可能一封書信就從天羅地網般的秦國逃出來呢?
“許歷、袁晗。”我叫道。
“臣等在。”
“率領暗馭手天樞堂與我去追張唐。”
“廉頗。”
“臣在。”
“謹守新城,可與墨社接洽,讓墨者協同守城。”我已經讓馮實去找了南郭淇和秦棣,全面負責新城防禦工作,抵禦暴秦。
其實秦國在新城並沒有推行秦法,因爲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新城。打伊闕是爲了捅開洛陽的大門,目的是威逼韓魏交出其他土地。新城郡只是一條後備道路,一旦函谷關暢通了,它也就沒用了。
不過秦人的驕慢和嚴苛還是觸怒了不少當地百姓,只要共濟會成員推波助瀾,就會引發民憤。我再次由衷感受到把組織下到基層的重要性,只有跟民衆面對面,方能把思想傳遞給他們。他們不會判斷思想的正確與否,只會看傳播思想的人跟他們是不是親近。
本來我還想親自見一下子淇和秦棣,但是時不我待,還是抓緊時間去找張唐更重要。早就寫好關於新城換陶邑的書信也在此時放出城去,兩匹勁馬疾奔往咸陽趕去。
此時距離張唐離開新城不過三個時辰,他們上萬人根本走不了多遠。我坐着輕車,龐煖副坐,馬車在許歷的駕馭下跑得飛快。身後的暗馭手也都騎術嫺熟,只跑出半個多時辰就看到了張唐後隊留下的漫天塵土。
我亮出身份,當下有軍中令兵持旗開道,帶着我們直往中軍,去見張唐。
張唐騎在馬上,見我來了,頗爲吃驚,問道:“先生怎麼來了?”
“來救將軍。”我讓許歷勒住車馬,高聲道。
張唐疑惑地看着我身後的隨騎,喝問道:“這些是什麼人!”
“是我的人。”我淡淡笑道,“將軍不先問問發生了什麼事麼?”
“說。”張唐臉上漸漸漫布寒霜。
“先請將軍屏退左右。”我道。
張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遠在十步之外的暗馭手,揮了揮手,讓身邊的護旗短兵退開。
“新城已經不在秦軍手裡了。”我裝作遺憾,“將軍竟成了敗戰之將。”
張唐一個不穩,差點從馬上跌落下來。他雖然看上去老氣,其實還不足三十,心性未穩,一時難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擊。僅憑着丟失新城這一大罪過,張唐的頭顱就已經難保。
“你說什麼!”張唐咬着牙,大有一副與我同歸於盡的姿態。
“將軍息怒。”我悠悠道,“丈夫生在天地之間,豈不是爲了列土封侯麼,流傳青史麼?現在正是大好機會。”
“你到底是爲誰而來。”張唐漸漸平靜下來,騎在馬上,滿臉土灰。
“信陵君。”我微笑道,“信陵君仰慕將軍大才,得知將軍不見容於白起,特命在下設計奪了新城,逼將軍就範。”
“我若不答應呢!”張唐殺機立現。
龐煖甩了甩衣袖
我知道龐煖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張唐敢有異動,龐煖手中的劍就會刺過去了結他的性命。與龐煖的劍術相對應的,我發現自己的騙術好像也日新月異,級別如同坐火箭一樣往上竄,亂七八糟的謊話張口就來。
“將軍若不答應,天下哪還有可供容身之地?”我笑道,“歸秦,則以敗將論,舉族含羞。出奔,則以叛將論,舉族就戮。”
張唐怒視相對,厲聲道:“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做個墊背的!”
這話說得就有些色厲內荏了。我笑道:“以我一條賤命,怎麼配與將軍共赴黃泉?將軍還是降了信陵君,先報以陣亡,待家眷都到了魏國,再行復出,依舊有機會征伐四方,出將入相。”
如果沒有月姬,張唐或許會殺了我,然後自殺謝罪保全家族。然而體會過了溫柔鄉的,又對建功立業抱有極端的渴望,怎麼捨得就此死去呢?張唐看着我,目光中的怒氣漸漸消散,終於無奈道:“早聞信陵君養士天下,見到先生方知此言不虛。”真不好意思,信陵君還養不起我這樣的士。不過我沒有反駁,只是微微一笑:“這些日子來承蒙將軍照拂,臨了有一句話要勸將軍。”
“先生請說。”
“將軍現在去見信陵君,乃是降將,未立寸功,難保不受人顏色。”我正色道,“爲何不帶一份大禮給信陵君,也讓旁人不敢小覷將軍。”
“是何大禮?”
“白起。”
張唐看着我啞然良久,突然放聲大笑道:“白起?你可知白起身邊短兵就有千人,乃是按照國尉配備,你居然讓我去拿白起?”
“照我說的,一切都沒問題。”我笑道。
“願聞其詳。”張唐
“大軍前往高都,”我道,“見了白起,只要一口咬定,是奉大將軍軍令趕回來的就行。”
“軍令?哪裡來的軍令?”張唐皺眉道。
我從懷中取出一份僞造的軍令。不是我多才多藝,實在是這個時代的軍令太容易僞造了。月姬幫我拿到了白起命令張唐駐守新城負責糧草的軍令,我只是找了個工匠,很輕鬆就改造了一份。許多字和白起的軍令裡字跡都一樣,大將軍印信更是惟妙惟肖。除了軍令之外,還有符,符合方能聽之。不過符合之後另一半是不會給將軍的,所以張唐沒有也是正常。
張唐糾結地拿着我給他的軍令,招手叫過短兵道:“傳令,全軍轉向高唐。”
我微笑道:“跟白起說,持符的信使還在門外,然後就交給他吧。”我拍了拍龐煖的肩膀。除非白起真是神人,見也不見就說拉出去砍了,否則讓龐煖進了十步,足以制服任何人。帶着一個天下高手在身邊就是舒坦!
張唐將信將疑,但是此刻也只有這一條路了。他功利心過盛,讓他去人門下討飯吃斷然不肯。這個法子雖然有風險,但絕對值得一試。何況我也隨行,還有什麼好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