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任鄙一臉陰晴變幻,恐怕他也認識到從一開始跟我鬥勇就是錯誤的。比武鬥勇一向被連在一起說,只是他沒想到有一類人在列國間行走,名叫辯士。這些人能把沒道理的事說得天經地義,能把損人利己的事說得光明正大。哥現在就是小小客串了一把。
雖然認識到了錯誤,但是任鄙當然沒臉認輸,所以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我舒緩了一下被摔疼的筋骨,對秦王道:“大王,是否進行下一項比試了。”
“狐子要比什麼?”秦王問我。
“射。”我道。
射是君子的必修課,所謂“射有似乎君子,失之正鵠,反求諸其身”,意思就是射不準別怪別人,多找自己的原因。武士也必須修習射術,因爲現在的弓弩製作比之前代更爲精良,殺傷力越來越大,是偷摸陰人的不二選擇。
“射,如何看出勇氣來呢?”秦王一臉疑惑問我。
站開三十步,頭頂靶標,輪流射箭。比的不是射術,而是面對箭矢的膽量和勇氣。
秦王還沒說話,太后卻已經一臉興奮道:“妾後院中有兩株桃樹,各結了一個桃子,有拳頭那麼大,正好用在此時。”冬天是結桃子的時候麼?這不是反常即是妖麼?爲什麼您這般高興?
侍女很快就把那個拳頭大小的桃子摘來了,的確是拳頭大小……太后,您的拳頭真是袖珍啊!
“誰先來?”我問任鄙。
“隨意。”他說。
“不如抓鬮。”秦王道。
“我先來!”我省得麻煩了,屁大點事還抓鬮!任鄙肯定不會射偏的,別說小孩拳頭這麼大的桃子,就是桃核他都能射中,這點我早就聽說了。而且據我對射箭的瞭解,開弓主要靠背闊肌,穩定靠三角肌。他那種虎背熊腰什麼肌都很發達的人,射箭肯定很穩。而且他也不會願意賠上善射的美名,最多玩點花樣嚇唬我一下。
我頂着桃子站在了三十步開外,背後是一根柱子。秦王讓人取了一張弓和兩支箭,給了他一支。他沒有多說,胸口憋了口氣,流暢地上箭開弓,只聽得弓弦聲響,羽箭破空,噔地一聲將我頭頂上的桃子釘在了柱子上。
我避開桃汁回頭一看,箭羽還在不住晃動。
輪換。
我很丟人敗興地發現張不開他用的那張弓,於是讓人給我換一張輕些的。在秦人的嗤笑聲中,我拿着弓箭又往前走了五步,解釋道:“弓輕。”秦人更是一陣鬨笑。
其實我沒怎麼射過箭,尤其是這種原始的連箭臺、望山都沒有的裸弓,良久方將箭羽後面的凹槽嵌入弓弦,漲紅了臉才拉開,雙手抖動得厲害。我望向任鄙,他早散開了髮髻,頭頂上是那個小桃子。在他的大腦袋反襯之下,桃子好像更小了。
我的手指被弓弦勒得很疼,下意識地一滑,箭瞬間就飛了出去。
那個瞬間實在太讓人難忘了!
因爲弓力不足,箭飛得並不快。從箭的飛行軌跡上看,絕對射不到桃子,大約能射中的部位是任鄙的額頭。電光火石之間,周圍好像陷入了電影中的慢動作,我清楚地看到了任鄙由驚訝而驚恐,想伸手將箭打落,卻又糾結是否能這麼做。
他的手終於動了。相比一場關乎名譽的比試,還是性命更重要。
我扭頭閉上了眼睛,又忍不住睜開一條縫偷看。
他伸手一抓,抓了個空……任鄙,你這熊孩子是散光啊?
箭直直插入他的左眼。
隨着一聲悶哼,他身形晃了晃,這次總算抓住了插入左眼眶的箭。我看得眼角發緊,眼瞼直跳。他這樣子莫非是要將箭拔出來,然後拽拽說一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毀”,再把眼球吃掉?
他果然拔箭了!
還好,他沒把眼球吃掉,他只是說:“請恕臣退席之罪。”
秦王那個二愣子高聲叫道:“御醫!快給少良造止血!”
等騷動過去,我轉向秦王,道:“少良造果然堅勇非凡,臣十分愧疚。”
“秉大王!應當將此子收監,讓趙國用一座城池來償還傷我勇士之罪!”魏冉起身道。
“丞相,之前有過文契的,生死不究呀。”我無奈說道,“而且臣是樓大夫的隨從,不該把帳算在趙國頭上。”
“樓大夫,寡人素聞你公正聰慧,現在該如何是好啊?”秦王轉向樓緩,要他表明立場。
如果不是他身後坐着趙雍,我相信他會第一時間把我出賣掉。
“大王,臣以爲這是任鄙和狐嬰之間的私鬥,不該扯上秦趙兩國的邦交。”樓緩起身道,“而且兩人有文契在前,少上造可避而不避在後,應當視作狐嬰輸了此陣。”
嗯,這就是所謂的避重就輕之策。樓緩還是很會說話的。即證明了自己的確“公正聰慧”,又避開了表明立場的尷尬窘況。他很清楚自己獲得這個職位的緣由,不至於傻到當着主父的面背趙向秦。
我並沒有因此放鬆。在秦國跟樗裡疾齊名的人,就這麼被我一個外國人射傷了,肯定會有人找我麻煩。不過我也不怕,大不了明天一早就逃離秦國。逃亡路線嘛,就一直往南走武關入楚國好了,我比較喜歡溫暖一些的氣候。如果有人要攔截我,恐怕還是會從北方下手。
反正我回邯鄲也沒什麼事,最好沙丘之變的時候我都不在趙國。想到這裡,我不由對趙雍有些愧疚。這一路上他對我算是照顧有加,作爲一代雄主,他也沒計較過我出言放肆的問題。即便在兩千年後,絕大部分的老闆都未必能做到趙雍這個程度。
身體裡的少年荷爾蒙讓我變得比前世更爲情緒化,加上師父一直教育我體任自然,解開了前世的枷鎖之後我變得越發不羈。雖然自己很享受這種感覺,但是對於他人未必不是一種傷害。真要讓我看着這個還算和藹有氣魄的大叔活活餓死,還真有些放不下。
尼瑪我在想什麼啊!眼下我還在秦國的甘泉宮啊!
而且吧,我覺得要是想逃跑,首先得學會騎馬或者御車。
秦王最後宣佈我無罪,不過在任鄙身體康復能夠接受第三場比試之前都不能離開咸陽。我當然滿口答應。
不過我還記得一些事。
我之所以和任鄙鬥勇是因爲那首《主父歌》,之所以獻《主父歌》吸引火力是爲了掩護趙雍。只要趙雍離開了秦國,我幹嘛還在留這裡跟你較真啊?我又不是二貨。至於什麼不能離開咸陽什麼的,以你們的技術手段能難得住我麼!
從甘泉宮出來,樓緩獨自一車,我和主父同車。主父用很糾結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是覺得我爲大趙做得實在太多了,太忠於趙室了,嘿嘿嘿。
“讓樓緩入秦可能不是個好主意。”主父突然道。
呀?我自作多情了麼?
“他太看重自己的私利了。”主父嘆道。
“何以見得?”我問。
“秦王問他如何處置的時候,他看似站在趙國一邊,其實已經倒向了秦人。”趙雍說道。
我回憶了一下樓緩之前說的原話,細細一琢磨,好像的確有那麼一點意思。他迴避了魏冉提出的“一城補償”,避開了趙秦邦交的問題。實際上這纔是趙雍派他來秦國當丞相的目的呀!一個空降的外國人能統領秦國國政麼?秦王都做不到!所以這個幌子只是爲了安排一位高級別的大使,在趙秦有問題的時候可以及時勸諫君侯冷靜處置。
主父要是不說,我都差點被糊弄過去了。
說起來,趙雍這人也是很精明的。他十五歲即位,強敵環視,內部還有強大的宗族勢力時刻盯着那個位子。能夠做到今天這個成就,豈是中才資質的人能夠乾的?爲什麼他會在王位繼承的問題上犯下那麼大的錯誤呢?
“主父若是爲此擔憂,”我做出了個艱鉅的決定,進言道,“有一個人或許可以利用。”
“誰?”
“師涓。”我說。
師涓一聽就是樂工的名字。就是那個在船上受了我的照顧,並且偷偷告訴樓緩和主父對答的事。在我沒有給他任何好處的情況下,他都能做出這樣的義舉,可見他是個有操守的人。這樣的人一旦決心做間諜,就算暴露了也不會叛變。
“用間?”趙雍望向我。
其實用間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對內用間就屬於特務政治了。作爲一個有良知的人,最痛恨的恐怕就是特務政治。今天晚上在家開了一個玩笑,明天就有警察登門拘捕,這是多麼可怕的事?這遠遠要比在戰國時代使用原子彈還不人道!
“既然主父疑心樓緩,不如佈下一粒棋子。”我爲自己開脫,將責任推到了主父身上。
雄才偉略的主父就沒我這般負擔,直截了當地對我道:“交給你去辦了。”
唉,也只有我能去辦。你丫在這裡還能靠得住誰啊?
話說回來,如果樓緩傾向秦人,那主父不是很危險麼?不需要逃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