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些天,他幾乎每天晚上去了巫弓那裡,追問是否有什麼辦法找到和氏璧的下落。對巫弓還說想找到和氏璧,獻於大王,立功心切之情洋溢言表。
他把別人都當傻子了。
巫弓當然早就得到了我的通報,說得言之鑿鑿,只要是深諳星象之人,假以時日,必定能夠找到和氏璧。巫弓還將和氏璧血祭的故事重複了一遍,據說繆賢出門的時候都有些虛脫。
見我又找上門去。繆賢這次的態度好了許多,非但在內堂接待了我,還奉我上座,異常恭謹。等兩人坐定,我喝了一口****,繆賢方纔問道:“先生此來,有何教賢?”
主要是教你學乖一些,呵呵。
我道:“驍聽聞宦者令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特來討教。”
繆賢乾笑一聲,垂頭想了想,道:“先生不妨直言。”
“若此,”我道,“驍聽聞奉陽君與安平君都在大王身邊佈下不少耳目,而宦者令也對此瞭若指掌,只是不願去掉而已。”
繆賢自己就是宮中出來的,到底誰是誰的人,誰拿了人家多少,當然是一清二楚。否則他這個宦者令也做不了幾天。歷來最厲害的風就是枕邊風,誰不想掌控大內呢?
“先生所言,”繆賢與我對視一眼,像是受驚了似的將頭垂下,“倒也不差。只是賢忝爲宦令,實在無能與奉陽、安平諸君子相抗。先生其罪我乎?”
“我當然不能因此責罪你,”我笑道,“只是爲您深感憂慮啊。”
“哦?請教先生,賢有何可憂慮的?”
“宦者令,中大夫之平爵。”我道,“然君所憑恃的,無非侯王之寵幸與寺人之擁戴。如今你放任奉陽、安平竊取寵幸,分裂你的部署,這簡直就是在斷宦者令你的根源啊。而你卻因爲擔心得罪兩位權臣,忍氣吞聲,等他們在宮中的羽翼更加豐滿些,你恐怕就只能回沙丘了。到時候這些豪宅美女,嘉柔酒釀,就再也享受不到了啊。”
繆賢沉默良久,朝我深深拜倒:“先生所言極是,只是賢擔心難以承受奉陽安平之怒啊!”
“你是寺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兒,只有一心跟着大王。別人都會有私心,只有你不會有。光是這點上,大王就不會捨棄你啊。”我開導繆賢。
這些閹豎很沒有職業意識。明明就是五體不全的奴才,偏偏以爲自己是士人,一樣講究氣節格調。這樣去跟那些華族對抗,肯定是連骨頭都留不下來。只有事事請示,日日彙報,打碎節操,全心全意抱住老大的大腿,這樣才能吃遍天下啊!
好在繆賢不是很笨,經過我的一番開導之後,頗有恍然大悟的姿態。
“不過這事,大王知道麼?”繆賢傻乎乎地問我。
“他不知道,你就讓他知道!”表忠心拍馬屁還要我教你麼!
關鍵時刻再流兩滴眼淚,有什麼不行的!
而且還得會盡讒言,說八卦!
比如新城君進獻了一枚隨珠,這事當天就傳到了李兌趙成的耳朵裡。這個消息怎麼都應該得讓趙何知道啊!你言者貌似無心,他趙何聽着必然留意。先把伏筆埋下去,日後應景的時候就可以清掃內廷,一掌乾坤了!
繆賢這次終於明白了,連連稱謝。
君侯最忌諱的就是內外勾結。我記得以前看書,看到過一則秦始皇的小故事。那故事說秦國統一天下之後,李斯任丞相,車馬隨從多了一些,出門浩浩蕩蕩。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始皇帝陛下站在樓閣上無聊遠眺,看到下面過去這麼大隊人馬,問左右道:“這是誰的車馬?”
“是丞相李斯的車駕。”左右回答道。
“太張揚了。”始皇帝陛下如此評價。
過了兩天,始皇帝陛下再次登樓,又看到了李斯的車駕,不過這次只有寥寥數個隨從。於是他當場拔劍,將身邊的寺人統統斬殺。
我當時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些發懵,到底年紀還小,無法瞬間推理出始皇帝的心理活動。我估計他身後那幫人也會以爲皇帝陛下發瘋了,無緣無故殺人。後來我纔想明白,李斯車駕規模的變化,說明他知道皇帝陛下背後對他的評價。而這個評價是十分私下裡做出來的,所以只能說明皇帝陛下身邊有侍者被丞相買通了。
於是始皇帝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將身邊知道這件事的人統統殺死,看誰還敢劈腿!
趙何的反應大概不會有秦始皇那麼大,但是他一樣不會很樂意自己私下裡的事讓外面人知道。
繆賢雖然腦子反應慢,但還算是個能夠舉一反三的人。我只教了他一招,他就學會了欲擒故縱。更多的消息從內宮傳了出來,傳到李兌和趙成趙勝的耳朵裡,同時又由繆賢傳回趙何耳朵裡。
我作爲推手,旁觀這場小小的宮廷朝爭,感覺很有趣。就是不知道繆賢會將收網的契機放在哪裡,如果他能乖乖地給我個提示就好了。
他們的內廷情報爭奪戰肯定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剛好夠我把精力放在建造泮宮的問題上。作爲新來趙國的外國人,連瑞有必要向李兌低頭。經歷了沙丘之變,李氏已經是趙國數得着的大家族了。雖然子弟稀疏,有才能的更少,看上去主要力量集中在軍隊和朝堂高官之中,但是這樣的氏族只要多生點兒子就能很快形成戰鬥力。
我讓連瑞去拜見了李兌,奉上禮物,同時將泮宮的建造任務交給了李兌門下的東門歡。李兌總算改變了之前的敵視態度,同時開始表功,反覆強調自己在大司徒一職任命上的支持。對此,連瑞在授權範圍內,又送了一匹良馬給李兌。
連瑞這樣的行爲只會被當做是對趙勝的背叛,所以平原君特意來到新城君府上,想問問到底怎麼回事。
徐劫已經不用見他了,那位老爺子不高興見人的時候誰都可以不見,比我還要像“主公”。
於是只有我和龐煖作爲陪席。
龐煖對此很不滿意,在他看來,所有的對話都是浪費時間。爲什麼世上的事不能一言了絕呢!就算不能一言了絕,爲什麼還不能一劍了絕呢?
“把你要殺的人列個名單出來,我半個月裡幫你全部搞定。”龐煖對我道,“不用跟他們磨磨唧唧地說那麼多。”
這的確是個誘惑。所有不服從我的人全部去死,各種暗殺各種消滅……然後呢?趙國的這些氏族全部都會真誠地投靠我麼?還是引來更大的反彈?你龐煖的確可以乘人不備殺上幾個,但是也太輕視貴族家養的死士了吧?人家就是站在那裡讓你殺,你也總有殺累的時候。
“什麼事都要有個底線。”我對龐煖道,“這個世界有自己的道,你要是違背道而行,終究會惹來極大反噬的。”
破壞遊戲規則的人是死得最慘的!
龐煖並不是很理解,我也沒辦法讓他理解,反正跟着我慢慢來吧。
見到平原君的時候,他好像有些氣惱。連瑞一臉木然地進來,然後坐在了主席,向位高的相邦行禮。相邦淺淺回禮之後,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來意,質疑道:“大司徒是否還記得,當日在府上,我們所商議之事!”
“有之,”連瑞看了看我,“相邦是想質問瑞,爲何與李兌往來吧?”
“大司徒有什麼可以教我的麼?”趙勝雖然生氣,但還是十分克制,即便在失態中也將貴公子的風範展露無遺。
我發現我陷入了一個怪圈,一方面鄙視這些貴族,視他們爲腐蠹。另一方面又會不小心被那種雍容的風範所吸引。仔細分析一下,前者源於我的階級歸屬感,我一直覺得自己是無產階級。後者卻是來自於華夏子孫對於先人的自然崇拜,即便文化變得再厲害,也不能否認這個時代的人鑄就了華夏文明的精髓。
“相邦以爲,”我道,“現在朝堂上那方勢力更強大呢?”
“勢若均,力相敵。”趙勝道。
“那麼大司徒若是站在了安平君和相邦一方,則何如?”
“自然是我們壓倒李兌啊!”趙勝叫道,似乎是被我的問題侮辱到了一般。
“的確,那結果呢?”我自問自答,“結果就是李氏被漸漸擠出朝堂,由安平君一家獨大。”
“這……”
“呵呵,”我見趙勝的反應,不禁笑道,“相邦是覺得自己也能撈取到足夠的好處,然後與趙成相抗麼?”
趙勝沒有說話,但是雙眼中的強烈目光已經肯定了我的問題。
“那是不可能的。”我道,“在相邦與趙成露出間隙之前,趙王是不會允許你們打壓李兌,乃至將李氏趕出朝堂的。你們都低估了趙王的智慧。”
趙勝張嘴結舌。
自從申不害在韓國提出以術治國,君人者就開始有意無意地用各種小巧的手段玩弄着政治平衡,限制大家大族的發展。別說陰柔的趙何,就是當年趙雍也沒少玩這種把戲。我能夠以弱冠之年登上大司寇的位置,就是因爲我沒有家族根底,沒有門生故舊,加上善於得罪人,所以可以被趙雍放心地用爲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