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裝修精美,遠超乎我對這個時代的認知。想想也是,戰國時代最值錢的是人口,最不值錢的也是人口。在百姓流離失所輾轉溝壑的時候,貴族們依舊窮奢極欲,用海量的人口堆砌出供極少數人享用的上層建築。
墨子看到了這些,卻走錯了路。
這間屋子裡的佈置已經遠超過桐館裡任何一間房間的裝飾,莫非齊國和趙國的差距就這麼大?
“這裡比之楚國宮室,簡直如同下人所居住的地方。”酒過三巡,管噲大概見我一直在打量這裡的佈置,隨口道。
“哦?先生是楚國人?”我在身爲尹伯驍的時候,口音裡帶着毫不掩飾的楚國口音。
“家慈是楚人,”管噲道,“只是在下從未去過楚國。她曾在王室任女官,從小就跟我們幾個兄弟講述楚國宮室裡的故事。”
“原來先生還有兄弟,也都在邯鄲麼?”
“否,寒家兄弟三人,只有不才在邯鄲。”管噲道,“上面有兩位兄長,都在臨菑侍奉嚴慈。”
“哦,原來先生是齊國人。”我道,“我年輕時也曾去過齊國稷下游學,果真是一片強國景象。”
“呵呵,怎麼說呢……”管噲打了個飽嗝,“寒家本是管仲之後,齊懿公奪儘管氏封地,先祖爲了避禍,逃到了魯國。後來又去了越國,一直到十年前越國被楚國所滅,寒家便舉族遷回了齊國。如今二兄在齊國出仕,在下不愛孟軻之說,故而外出遊學,有幸拜入狐子門下。”
呦,整個背景編得很不錯啊!
哥見過很多喝醉酒的人,第一次見識喝高到這種程度思維還如此有條理的醉漢。
我自顧自地飲了一爵,頓時酒氣上頭,臉頰發燙,差不多該假裝醉倒了。就在我搖搖晃晃準備醉倒的時候,管噲手腳並用扶着柱子站了起來,道:“恕罪,更衣。”
我索性躺倒在地,揮了揮手讓他自去。他剛走出去關上門,我就用耳朵貼着地板,直聽到聲音漸行漸遠,方纔一躍而起,檢查了一下是不是東西都帶全,往門口走去。
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了,我最近忙得厲害,若不是要吊着他,才懶得跟他應酬。剛走到樓下,從小樓後面走出來一隊人來,手裡提着明亮的燈籠。我用手一遮眼睛,往後退了一步,也算讓路了。
“是尹先生麼?”那邊有人問我。
聲音很熟,我不記得是誰,可見不是我的熟人。雖然燈籠很亮,但是我被燈光一刺就遮住了大半張臉,這都被你認出來了。你丫是暗戀我許久還是故意在這裡等我的?
“誰啊?”我腳下一晃,假裝醉酒。
“司寇李兌。”那邊燈籠從中分道,走出一箇中年人來。
我心中了悟,原來管噲今晚找我來,是要我跟李兌“偶遇”來着。
這傢伙想幹嘛呢?我心中不由好奇。
“更衣……”我叫道,“更衣都跟來這麼多人,讓人怎麼尿!”
有上葛門的侍女聽到了我的呼喝,連忙跑過來蹲在我身前,輕輕扯住我的衣袖,柔聲道:“敢請尊客這邊走。”
我嘴裡嘟囔着《菊花臺》,相信沒人能聽懂我在說什麼,任由侍女把我帶到廁所。廁所裡沒人,我倒是真的有感覺了。那侍女等在門口,在我結束之後沒多久就走了進來,引着我去淨手,幫我擦乾。
等我出了廁所,門口又多了兩人,一看可知是李兌的隨從。他們接替了那個侍女的工作,直接扶着我回到了樓上的包房。管噲已經回來了,正和李兌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也就是問問我喝了多少。我看有人端着銅盆,知道是要給我洗臉醒酒的,自己先醒了一半。
沒辦法,魎姒易容化妝的水平雖然高,但是架不住水洗。有時候我汗出得多一點都會花,何況洗臉呢。
“原來是大司寇,請恕在下無狀之罪!”我長跪謝道。
“這裡不是朝堂,無狀豈是罪過?”李兌難得地笑了。
我跟李兌相見不是一次兩次了,他這樣的皮笑肉不笑已經算很給面子了。
“沒想到大司寇也有如此雅興。”我道。
“家中沉悶,不如出來走走。”李兌道,“先生平日在宅中有何消遣啊?”
“無非看書投壺,逗鳥觀魚而已。”我道。
“唉,真是羨慕先生,能有如此閒情啊。”李兌感嘆一聲。
既然給了我杆子,我自然得往上爬,便假意不知,故作疑色道:“大司寇年當茂盛,位居重臣,受封奉陽,乃是人臣的表率,爲何作嘆啊?”
“唉,盡是些案牘之事,不說了,免得壞了先生雅興。”李兌說得十分做作,“難得與先生相會,今夜兌坐東席,我等盡興一醉!”
“這不是大司寇說的話啊!”我攔住他道,“大司寇手掌秋閣,上通侯王,下刑不良不善之徒,所謂案牘之事,都是大事啊。”
李兌又嘆了口氣,道:“先生有所不知,兌實在是坐不了這個位置了。”
“大司寇何出此言?”
“上有掣肘,下有刁民,兌實在身心俱疲。”李兌這話倒像是真的,言語中流露出濃濃的疲倦感。
“哈哈哈,”我大笑道,“大司寇所言,在驍看來都不是問題。”
“哦?請先生明示。”
“呃……只是,我乃新城君的門客……”我故作爲難。
李兌揮了揮手:“此樓方圓百步都是兌的門下,先生今夜所言,出於君口,入於兌耳,絕不會有第三人知道。”管噲十分識相地推門出去了。
我等管噲走了,方纔雙眼迷離,故作醉態道:“大司寇知道齊人的淫奔麼?”
李兌微微皺眉,點了點頭。
淫奔準確地說來並非齊人的習俗,而是山夷的習俗。太公姜子牙受封齊國的時候,那片土地基本沒什麼華夏族人,山夷纔是當地土著。爲了擴張人口和地盤,姜子牙定了符合齊國國情的國策:省禮儀,通華夷。吸納了許多山夷的習俗,從而纔在齊國紮下根。
齊國因此而立國,但是到了管仲時候,中原諸國卻看不起他們,說他們是蠻夷之邦。這纔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國策,從各方面向華夏諸國靠攏,甚至走得更遠。不過淫奔這種習俗卻一直沒有革除,成了齊國的特色文化。
“陽春之季,少女出外郊遊,可以和心儀男子從遊三日。單身男子們也會假扮成各種人物,吸引女子注意,從而兩情相悅。”我面帶淫笑道,“但是淫奔之日過後,男子必須前往女方家提親,否則就會被鄰人恥笑。”
李兌很認真地聽着。
我繼續道:“有一個少女長得美貌異常,那一次淫奔之後,有三個男子前往她家提親。爲首的那個說:我在海邊有鹽場,在城中有鐵匠作坊,往來列國,販賣珠玉,家累千金。那少女的父親聽了,十分高興,恨不得當場就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第二個人急忙說:那也不過是一介商人。我家世代朱門,白玉爲階,黃銅作瓦,三世四卿,即便是國君都要對家父優禮有加。”
“哦?是齊國哪家豪門子弟?怎麼還會去淫奔?”李兌插嘴問道。
真是的,這是故事啊故事!
我沒有理他,繼續道:“那少女的父親望向第三個人,心道:前兩個非富即貴,這人不會是某國個國君吧?誰知那第三人道:我是東市販賣草履的。大司寇,你說這位父親,會將女兒嫁給誰?”
“應該是第二個吧?”李兌不是很自信,對他來說第三個人顯然太有迷惑性了。一個完全無法跟前面兩人比肩的小商販,憑什麼站到最後呢?
“是第三個,因爲那個賣草鞋的人還跟少女父親說了一句話。”我道。
“什麼話?”
“你女兒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我笑道,“那個賣草鞋的小子已經先一步得手了。”
李兌一愣,很快反應了過來,哈哈大笑起來。
“所以啊,”我突然嚴肅道,“身份家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旁人無可替代的地方有自己的人。大司寇,驍只能言盡於此了。”
李兌坐正了身體,穩穩朝我一拜。我沒有多餘的反應,直接避席,回禮,起身,告辭。
我推門而出,管噲一個人跪坐在門口,目光投向樓外,黑夜下的邯鄲城閃爍着幾點燈火,絕大部分地方都是莽莽一坨的黑色。夜風吹在我身上,帶走了酒熱,頓時有些發冷。
管噲這才擡起頭,道:“先生果然高才。”
這門不隔音,他應該都聽到了。
“再會。”我沒有接話,告辭而出。
我下樓的步伐十分穩健,這會讓他們怎麼都捉摸不透我。人有時候越有神秘感,就越有影響力。兵法所謂虛實之道,爲人處世不也都一樣麼?
今晚我給李兌開下了這個口子,他回去一定會反覆尋找“關鍵”的地方,然後一個個去考量,到底什麼樣的人才是“不可替代”的。如果他夠聰明,那麼大司空這個空置的官職,他就會想辦法收入懷中,人選也只有一個:東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