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兌回到邯鄲之後乖了許多,再也沒有向連瑞挑釁,反倒約束門人,專心佈置對趙成的朝堂攻略。大司徒新城君連瑞當然不知道那夜發生了什麼,不過我知道朝堂上立刻就會有風雲變幻,所以讓他找了個藉口,一路北上去巡視各郡縣的鄉學和農田。
李兌的異動打亂了朝堂的節奏,各方終於按捺不住寂寞,紛紛反應。直到宮中傳出消息,大王有心再一次擴充黑衣鐵衛。
黑衣鐵衛是趙國裝備最精良的武裝力量,雖然在戰場上的戰鬥力不如百金之士,但卻是歷代趙王最可以信賴的親衛。這支部隊是由趙國公室、貴族子弟組成的,可謂與國同休。只要有心想在軍隊發展,勢必要在黑衣過渡。
除了軍事力量上的強大之外,這支部隊也可以看作是各大豪族向公室呈送人質的集團。
當年成湯伐夏桀,手下有支鐵軍,名爲“少子師”,用的就是各部落送到亳的人質。爲了不讓自己部落的少主戰死沙場和各種意外,各部落不得不出錢出力,堅定立場,保證人質的安全。
我突然發現趙國的這支黑衣衛和成湯的少子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果真是江山代有賤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正是因此,黑衣鐵衛之外還有一支御林軍。雖然不是貴族子弟,卻都是百戰餘生的老兵,那是趙雍多年戰陣中帶出來的鐵軍。他們的裝備固然沒有黑衣衛那麼精良,配置也不夠強力,甚至連長兵都沒有,但是他們的戰鬥素質比之黑衣衛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戰場上,他們既是趙雍的短兵,也是針對黑衣鐵衛的督戰隊。
現在趙何是想將這支部隊擴充進黑衣鐵衛,將整個黑衣擴大到三千人規模。在平時,首都附近有三千人的武裝力量,已經足以應對各種緊急事件了。無論是某些貴族謀反,還是魏國突然腦抽渡過漳水攻打邯鄲,有這三千職業軍人打底,可以給徵發大軍提供足夠的時間。
想法很好,問題就在於貴族們都不會很樂意。
他們首先將黑衣鐵衛視作在軍界晉身的踏板,其次看作是一種榮譽。就如當年國人很難接受和野人一起披甲上陣,現在這些貴族怎麼受得了大字不識,睡覺前壓根不知道洗腳的人跟自己站在一條陣列呢?
我一聽說趙何的打算,首先想到的是另外兩件並不相干的事。
第一件事,兩千五百年之後的某所大學裡,一位貧苦的學生因爲受不了同學的歧視,用鐵錘捍衛了自己的尊嚴。
第二件事,在銀河時代,一個被貴族同學歧視的平民子弟,最終成了帝國皇帝,清洗了原有的貴族階層。名叫田中芳樹的作家據此寫出了《銀河英雄傳說》。
所以把貴族和平民放在一起,除了激化階級矛盾,只能爲小說家提供素材。
傳統的親封貴族與新生的軍功貴族勢必會有決裂的一天,就看誰的刀劍更快。
“你該去查一下是誰給趙王出的主意。”徐劫的切入點跟我有些不一樣,“這絕對是一條妙計。”
“先生教我。”我連忙行禮。
“國君之道,在於權平。”徐劫揮了揮手,開始講課。
在徐劫看來,趙何把軍功出身的親衛和貴族子弟放在一起,一則可以更深入的制衡貴族的力量,從平民軍官中提拔軍事將領,徹底斷絕將門世家的存在。二來,貴族集團哪怕再來一次沙丘,一邊倒地要對趙王不利,黑衣鐵衛也無法整齊劃一的繫上紅飄帶。
這一手,既是融合,又是分裂,可謂陰陽相推。
絕對是高手!
如果這是趙何自己想的,那這孩子絕對是個天才。我可不想在天才手下幹活,隨時隨地都可能跑路的感覺並不好。
風聲放出來之後,貴族們的反應也很高明:不接招。
他們都知道,這種事根本不可能走漏消息,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必然是趙王在投石問路。如果貴族們反對聲很響亮,那麼趙王就會說這是謠傳,然後針對出頭鳥慢慢分化,各個擊破。如果貴族們沒有太大的反應,趙何就可以從容佈置。
然而趙何估計也想不到,這次所有的貴族都很團結地不做任何反應。
不做反應的意思就是,在朝堂上,趙何假意提到相關的問題,所有人都陷入奇怪的靜默之中,哪怕點名相詢也是一問三不知。任何一個不是很遲鈍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種集體抵制。
看來這次親貴們是打定主意要讓趙何先說出口。只有趙何先說出口,貴族們纔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對,徹底堵死這個讓他們不安和不快的念頭。 шшш☢ ⓣⓣⓚⓐⓝ☢ ¢O
我作爲新城君的中庶子,新城君不在朝堂的時候,我可以坐在靠近大門的散席處旁聽,同時做一些記錄。這是列國之間的慣例,倒不是因爲連瑞最近的聲望上漲得快。我坐在旁聽席上,不用擔心有人會注意我。實際上趙何有些近視,根本不可能看得這麼遠。而且他或許壓根不知道還有這種旁聽慣例。
這就給了我很寬裕的時間思考自己的問題。比如旁觀這種奇怪的政治體制,有時候看着像是獨裁者的一言堂,有時候卻又有貴族共和制度的影子。相比後世的歷朝歷代,戰國恐怕不是大家所希望安家落戶的時代,但是呆得足夠久了之後,就能感受到這個時代的魅力所在。
起碼後世那些皇帝可是不會向大臣們回禮的。
我看出今天的朝會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內容,反正自己的呆也發得差不多了,找了個空就偷偷溜出側門,回去忙自己的事要緊。
現在手頭的事一件疊着一件,我已經儘可能地將自己的事業分化,交給可靠的人去打理,但是最後彙總到我手邊的事依舊讓我身心疲憊。我甚至感覺這種工作強度絲毫不亞於後世,更悲催的是,我乾的這些事都不能甩手交給別人。
我回到府裡,喝了杯水,總算驅趕了身體裡的燥熱和乾渴。我在齊國的時候看到齊王案頭放着的水晶杯,十分詫異。那是一塊純天然水晶打磨出來的後現代口杯,要是放在後世,恐怕從雜貨鋪五塊錢就能買一個。然而出現在齊國的宮廷裡,讓我心頭一緊,以爲是別的穿越者帶來的走私貨。打聽之後才知道這種形狀的杯子在管仲時代很受歡迎,但是大塊水晶並不好找,加工工藝也很複雜,所以現在人們還是喜歡用陶器和青銅器。
任何事物都有其產生的文化土壤。齊國在管仲時代是最鼎盛的時期,國力強大,也造成齊桓公的荒淫奢侈在列國中遙遙領先。在酒筵上,最舒服的姿勢莫過於一手撐頭看女樂,一手持杯喝酒。這個時候,青銅酒爵太過沉重,陶器酒碗容易灑酒,所以纔會有圓柱形的單手握杯出現。
後來人們沒有齊桓霸主的霸氣,有客人的場景多少要顧忌形象,所以這種口杯纔沒有普及開來。我也不想在這方面挑戰世俗的眼光,所以回到邯鄲之後,我訂做了一批陶器,其中的水碗只是加深、收口,方便把握,介於碗和杯之間。這種新穎的杯具很快就被來做客的人帶回了家,樣式也變得複雜起來。現在邯鄲貴族們見客的時候都會客氣地奉水,開始是顯拍自己家的器皿,後來發現這種東西很適合主賓會談,於是成了慣例。
這個無心插柳的小影響讓我覺得很舒服,我實在受不了兩人空對着,或者就是喝酒喝蜜糖水……這樣下去不得糖尿病就怪了!
一杯清水,甘冽清甜,還有什麼比這兒更好的?
“主公,寧姜有急報,在後堂。”馮實等我喝完水,上前道。
我點了點頭,起身往後堂走去。剛走到門口,寧姜就已經迎了出來。她輕輕躬身行禮,帶動臉上的面紗微微晃動。只聽她道:“李兌派人去了晉陽。”
“爲什麼?”
“據說帶了不少東西,是去與趙成大子公孫平接觸。”寧姜道,“禮品單裡還有一座在邯鄲的宅子。”
我點了點頭,看來李兌這次是真的學乖了。
“剛纔龐煖來,說泮宮那邊的宅子被人潛入過了,現在正帶着白蝰過去複查。”寧姜道。
“就是墨燎的住所?”
“是。”寧姜道,“昨晚有人發現屋裡有燈光,對方好像是在找些什麼,不敢驚動,所以今早才趕來稟報。”
墨燎的宅子裡都是一些學術論著,誰會對此感興趣呢?如果不是對墨家機關術感興趣,就是想從墨燎身上找到關於狐嬰的消息。李兌應該不敢再幹這種事了,那麼剩下的就只有孟嘗君田文了。
“府上加強戒備,讓白蝰回來之後見我。”我道,“其他人那邊有什麼消息?”
“巫弓那邊請求約見尹伯驍的。”寧姜道,“只說閒談,沒說什麼事。”
巫弓一般是不會主動找我的。即便我找他,也儘量保持克制。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他,非但邯鄲的那些貴族,就連豪商都開始每日裡送錢送貨,拼命巴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