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主公不在,跑去見別的權貴,這種做法就和丈夫出門妻子出牆一樣惡劣。實際上在當下的社會環境中,背主另投遠比紅杏出牆更遭人唾棄。所以趙勝原本的想法是約在晚上,我偷偷過去,神不知鬼不曉。不過我相信這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以選了一個下午,帶上禮物,一路招搖地以新城君之命去拜會左師成。
左師府上開了中門,雖然左師沒有親迎,不過拍了自己的次子公孫嘉出來迎接。我當衆遞上禮單,與公孫嘉見禮,等主人三請之後才從中門而入。這種正式的做法反倒因爲太過平常而被人忽視,看熱鬧的人很快就散開了。
我進去之後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趙勝也就到了。等兩位大人物都準備妥當,侍女們魚貫而入,假裝打掃正堂——其實早就乾淨得一塵不染了,只是爲了表示對客人的鄭重。屋角的鎏金青銅香爐裡焚起檀木香,又有人手持蘭花的枝條沐灑淨水,增加空氣溼度。另一撥人雙手奉上瓜果蔬菜,清酒****,擺滿筵席,然後才由趙成的侍妾引領客人們入席。
果然是豪門大家的風範。
我上次來這裡的時候連個坐席都沒有,跟趙成鬥了一番嘴就走了。沒想到這次再來,竟成了座上客。趙成這兩年沒少擴招,門下人頭擠擠,陪臣席上坐滿了服色各異的門客。趙勝也沒少帶人,身後坐了一團。公孫龍坐在前排,又高又帥十分搶眼。
這尼瑪是商量事情的架勢麼?你們有沒有一點保密意識啊?
筵席開始了,果然不是來談事情的。開頭是趙成與趙勝一起說冷笑話,由門客們捧場。然後是門客們的才藝表演,隱隱含着比斗的意思。再然後……我申請更衣。
其實我是想借着更衣的機會就告辭離去的,結果碰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故人——公孫嘉。
上次見到他是在巫弓那裡。那時候我還沒見過趙成,這小子冒充他老爹,差點坑了我和巫弓一把。
“先生!”公孫嘉比趙雍略小,比我實際年齡大了二十多歲,不過在尹伯驍這副容貌之下,我們也算是同齡人。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遠就朝我行禮,一時也沒想好怎麼稱呼他,連忙先回了個禮,道:“豈敢。”
“聽聞先生喜好兵書戰策,在下近年來略有所獲,想請先生移步評點。”公孫嘉十分客氣,上前搭住我的手臂。
我渾身寒毛豎起,連忙藉着作揖的機會脫離了他的手爪。我道:“驍村野莽夫,哪裡知道什麼兵書戰策。”剛說完,我突然想起了三國時荊州劉琦誘拐諸葛亮的故事來,暗罵自己的大腦反應速度太慢,連忙找補道:“蒙君錯愛,驍敢不從?”
公孫嘉很高興地又抓住我的手臂,道:“請君移步。”
我跟公孫嘉挽臂同行,這也算他表示善意的一種方式。即便是我和趙奢那種關係的鐵哥們,都不太會這麼親密。當然,關係真的好到了交心的程度,哪裡還需要這種外在的虛套?
穿堂過戶,我隨着公孫嘉進了一處小院。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院子裡有樹有花,有草有水,錯落有致,非常別緻。三五個僕役正在清掃臺階,看到公孫嘉進來連忙停下手裡的活,地位高一些的站在兩旁垂首侍立,地位低的跪倒一旁。
還有幾個運送垃圾的雜役,連忙擡了垃圾簍垂首倒退到牆根,不讓垃圾薰到貴人。我一直以爲這次回來之後,家裡也立了許多規矩,已經和傳統貴族沒什麼兩樣了,但是看看這些僕役發自骨髓的習慣,從細節上還是看得出與那些傳統貴族的不同。有時候我會因爲生活在這種文化秩序中感到欣慰,有時候卻又覺得自己和這裡格格不入。
進了小樓之後,我聽到外面有人用門閂鎖了門。
果然和諸葛亮的待遇是一樣的!
“先生!求先生出手相救啊!”公孫嘉跪倒在地,激動道,“公孫平想要謀害嘉啊!”
這事吧,我認爲是你們兩兄弟爭奪繼承權,要扯上謀害還有些遠。暗殺要是有用,估計你活不到現在,而且你也肯定沒少打你哥的主意。我雖然不是衛道士,但是我也不覺得次子搶繼承權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
不過呢……
爲了幫你平衡你哥,我很樂意出手相助。
“唉,這是尊家的家務事……驍不過是一個外人,怎敢以疏間親?”我假裝爲難道。
“先生!”公孫嘉道,“公孫平喪心病狂,悖逆無道才被流放去了晉陽的別業,世人卻都說他仁孝。嘉一心輔助家嚴,卻被人視作以幼凌長的不義之人。如此死結,只有先生這樣的智者方能解開啊!”
“這事,”我轉身踱步,“若是傳出去,於你我都沒有好處啊!”
“先生,這裡除了你我之外再無外人,出君之口入我之耳,雖天地鬼神亦不能知!”公孫嘉見我鬆口,連忙賭咒發誓。
我嘆了口氣,坐在席上,終於道:“蒙君錯愛,驍姑妄言之。”
“謝先生!”公孫嘉跪坐在我面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公孫平讓君所忌者,無非仁孝之名。”我道,“這是他所依仗的,卻也是套在他脖頸上的枷鎖。”
“哦?請先生明示。”公孫平一臉無奈。
“君不曾聽說過周太王傳幼子季歷的故事麼?”我道,“真正仁孝的泰伯、仲雍看出父親想傳位季歷,所以就跑去了蠻荒之地,斷髮紋身,表示不再回國。公孫平若是真的仁孝之人,怎麼能夠不效仿兩位先賢呢?”
“是啊!如果他不肯走,那就是欺世盜名之徒!”公孫嘉興奮起來,“先生真是一語點破矇昧,果然是當世大才!嘉願以師禮待先生!”說罷果然持弟子禮向我敬拜。
我回了一禮:“然則只是如此還不夠。”
“謹聞訓。”公孫嘉一本正經道。
“公孫平既然能用仁孝欺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左傳》故事呢?”我道。
“《左傳》?”
“宣公十五年,武子疾。”我悠悠然說道。
武子是指魏武子,魏犨。他也是跟着晉文公一同出走十九年的重要人物,一直爲文公重耳持戈,是流亡團隊中的主力肉盾。重耳被狐偃從齊國“偷”出來後,要斬殺狐偃,用的就是魏犨的戈。後來他被文公封爲大夫,開創了魏室在晉國的卿侯基業,死後諡號武,故曰武子。
魏武子生病後,向兒子魏顆安排身後事,十分仁慈地讓魏顆把沒有生過孩子的妾室嫁出去。然而在病重要死的時候,他又說:“必以爲殉。”等他死了,魏顆還是將那些侍妾嫁出去了。時人有質疑魏顆,認爲這是不孝。魏顆解釋道:“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
所以兒子不遵從父親的亂命,只從治命,本身也是仁孝的表現。
而且還有曾參的例子。曾參他爹曾皙脾氣暴躁,因爲曾參耕耘的時候把瓜的根弄斷了,便拿了很粗的棒子打曾參。曾參受杖之後,暈死過去很久才醒過來。孔丘聽說這件事後很憤怒,對左右弟子說:“曾參來了的話,不許放他進來!”曾參反省之後沒反省出什麼問題,就託同學去請教孔老師。
孔老師說:“如果用小棰子打,就也應該接受。如果用大的打,就該逃!如果硬挺着承受,被打死事小,陷父親於不義事大!現在曾參輕易用生命去承接父親的暴怒,就算死也不迴避,還有比這更不孝的麼?”
所以公孫平那邊不從亂命並無損仁孝之名。如果再用維護父親聲名的由頭,強行承祧家廟,更是防守反擊,讓公孫嘉無言以對。
這個時代,大義和聲名還是很有用的。就算已經不能像春秋時代那樣成就霸業,卻可以立於不敗之地。如果失去了大義,卻會實打實地危如累卵,搖搖欲墜。
我見公孫嘉也不是不讀書的人,輕輕點了點,他便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幾經變幻之後,他道:“公孫平能想到麼?”
我點了點頭。公孫平背後是李兌在支持,李兌那邊有田文在指揮。田文座下有馮諼爲他出謀劃策。如果用好“仁孝”這柄雙刃劍,肯定早就有了腹稿。
公孫嘉的智力到了這一步就已經開始跟不上了。他垂頭想了半天,問我道:“那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
“其實很簡單。”我道,“這一切根源都在你身上。”
看着公孫嘉一臉茫然,我繼續道:“你若是中平之姿,外面再多一些你的流言蜚語,公孫平自然可以說你父親要傳爵給你是‘亂命’。若是你本身也有巨大的名望,國人稱頌,那麼左師將家廟託付給你則是傳賢。既然是傳賢,那麼就是治命。‘仁孝的長子’非但不能搶,還應該主動避走外國,成全父親和家族的大義。”
公孫嘉雙眼放光,不過很快就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