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賢人大隱於市井,爲何如今出仕魏公子呢?”徐劫終於問到了正題上。
雖然這老人精對自己被打臉一事裝作無知無覺,實際上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介懷。我坐在一旁沒有出聲,很高興徐劫能幫我問這個問題。
“公子無忌不以我等卑鄙,執禮有加,我等豈能見死不救?”薛公淡淡道。
我有些不屑。你們自己沒節操,找這樣的藉口。魏無忌現在都還沒封君,而且他雖然鬱鬱而終,卻也算是四公子裡僅次於平原君趙勝的善終。見死不救?你忽悠誰呢。
“哦?魏公子尊貴,爲趙國上賓,不知有何災禍竟危及性命。”徐劫問道。
“正是先生說的緣故啊。”毛公斜倚在筵几上,雙眼一眯,“魏公子身份尊貴,與魏太子圉是異母兄弟,卻久留趙國,此災禍一也!我聽說太子圉生性善妒,多猜忌,必定會以爲趙國是公子的外援。而公子卻毫無爭立之心,以無心應對其有心,豈不危哉?”
“其二,”毛公停了停又道,“趙國朝堂之中二虎相爭,必有傷亡。如今趙成勢大,看似穩固,其實不然。李兌明面上示弱於人,卻頗爲陰狠,必有殺手。在局勢未明之前,公子捲入趙國的朝爭,豈非自陷泥淖?”
徐劫微微頜首,像是表示贊,又像是年老神弱當衆打起了瞌睡。終於,他鼻子一抽,好像睡醒了似的,笑道:“二位多慮了吧?”
“如果只是這兩條,魏公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度過。”薛公道。
“哦?莫非還有更大的隱患麼?”我忍不住出口問道。
“是的,”毛公道,“如今公子住在新城君府上,而聽說新城君在朝堂上兩面下注,這不是一般博徒會用的手法啊。”
“難道像一個博徒更好麼?”我對於這位混跡在賭坊的博徒處士表示不解。
毛公淡淡一笑化解了我的吐槽,道:“朝堂和賭坊有什麼區別呢?賭坊裡聚集浪蕩子,袒胸露乳,大聲吆喝,希望自己押的注能夠帶回十倍的回利,足以揮霍十日有餘。朝堂上遍坐豪族君子,衣冠楚楚,絮絮私語,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君侯的寵愛,帶回厚重的賞賜,足以三代人的富足。所以在我看來,賭坊裡的博徒和朝堂上的公卿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那些公卿所求更大而已。”
我乾笑一聲,表示無從反駁。
“正是因爲所求更大,所以賭坊裡偶有人壞了規矩,不過是砍刀木杖相向,只要對手討饒便會重歸賭檯,遊戲如前。而朝堂上有了齷齪,卻會兵戎相見,非要族滅對手才能平息。”毛公道,“這點上,竊以爲是朝堂公卿不如博徒的地方。”
的確,賭坊裡賭的是錢財。朝堂上賭的是身家。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心理需要,比如明朝人喜歡沽名買直,名垂青史,被皇帝打一頓屁股可以是一輩子的追求。
現在的卿士大夫卻實際得多,他們雖然也顧忌史書的記載,但大多抱着你寫你的,我做我的,管你怎麼罵,實惠不能少的心態。所以朝堂上的爭鬥那麼慘烈,也是能夠理解的。
真遺憾,從這點上我發現自己離明朝人更近,還是一個比較虛榮的傢伙。哈,哈,哈。
不過以我的破壞力,如果不考慮後世的看法,脫去了這層虛榮,未必是一件好事。很多人都以爲這是一個強悍彪壯的時代,但是他們都忽略了這個時代的細膩和稚嫩。作爲中華文明真正的苗芽期,強烈的偏差會導致這個文明在未來的覆滅。
正是意識到了這點,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改變歷史事件——因爲我相信歷史的慣性足以將我對它的改變收納到最小。但是我不敢輕易改變民族精神。這是我作爲墨家鉅子宣揚墨義時心理壓力最大的地方。
如果沒有道家的輕柔和儒家的剛烈,華夏文明不可能從幾次滅頂之災中倖存下來。就算這個時代只是一個平行宇宙,但我依舊要對子孫後世承擔責任。
就在我開小差的時候,毛公已經整理好了思路,繼續道:“新城君現在兩邊下注,可見其心懷不可敗之心,但凡有這樣心思的博徒,都會忍人之所不能忍,棄人之所不能棄,或者功成名就,或者粉身碎骨。現在公子以微弱之力,與新城君這樣的豪賭之徒走在一起,這纔是真正會惹來災禍的事啊!”
所謂智者,就是能夠撥開重重煙霧,直視最真實的本質。
這兩個隱藏在賣漿家和賭坊裡的處士,的確是智者。
不過智者可以救命,卻不能成事。他們已經看透了世界的浮華,不會對那些光怪陸離讓人眼花繚亂的事物產生興趣,自然也不會有那些層出不窮的妙計。如果只是等待機會,隨波而行,固然能夠成就最終的勝利,但是……哥沒那個耐心等。更何況,我現在有一半的動力是要爲蘇西母子報仇,這在智者的眼中卻是無聊無謂的愚昧行徑。
徐劫說得對,他們的確不適合我。
想通了這層,我好像放鬆了許多,也不像之前那樣裝出一副乖乖拘謹的模樣。對於他的話,我還有點小小的意見。
“先生既然知道太子圉是個善妒之人,魏公子若是沒有強援,那回到國內豈不是更加危險?”我笑着問道。
“和光同塵,隨波逐流,自然不會有什麼禍事。”薛公道。
“丈人此言大善,”我道,“只是驍聽聞,千里之馬難以事盤磨。丈人指望公子無忌這樣的千里馬屈身於盤磨,是否太過一己之情?”
二人只是微笑不語。
徐劫打了個哈哈,圓場道:“若是言不聽,計不從,以二位先生之高才,自然重歸江湖,逍遙自在。”
二人的笑意更甚。我端起面前的清水喝了一口,掩飾了一下自己的尷尬。
徐劫又扯了兩句,不露痕跡地讓二人知道了會談該結束的意思。二人也的確都是智者,適時告退。送走他們兩人之後,徐劫看了我一眼,道:“這下魏公子安全了。”
等等……
我一直覺得有點不對味!
這三個老頭是不是都覺得魏無忌跟我狐嬰混在一起比較危險?我有那麼恐怖麼!
雖然的確有利用魏無忌的想法,不過那孩子自己就不是省油的燈!他爹纔剛即位多久,他就已經蓄養了那麼多門客,還把自己的耳目安插到了列國朝堂。從這點就能看出他對成就功業的渴望。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文侯已經去世百年了吧?”
徐劫一愣,道:“倒是正好百年。”
“魏公子真有文侯的風範。”我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願意投效其門下呢?”
他纔剛剛弱冠吧!
“因爲他信人,故而人皆信他。”徐劫若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這能怪我麼?這個世界上的人總是形形色色的,有魏無忌那樣的天然萌也不能因此看不起我這樣的聰明人啊!
何況你還是我的門下!
真是讓人無奈。
如果當年我在趙雍手下打工的時候就有徐劫這樣的門客,我或許會對趙雍好一點。想到趙雍是因爲我的指責而自盡,我突然有種荒謬的感覺。我做了那麼多事明明就是爲了救你這個混蛋啊!你丫拍拍屁股自己走了,留下這麼個爛攤子給我麼!
明君賢相一起奮鬥二十年,把這個半成品的中國統一了不好麼?
我不禁感覺步履沉重,房間好像很遙遠似的,於是決定坐在小徑旁的假山石上坐一會兒。這個園子花了我不少錢,按照後世的口味和當今的流行打造而成,很能讓來客有所感觸,我自己倒是很少坐在這裡享受。
“主公!”一個甜膩的聲音把我從靜思中拉了出來。
是魎姒。
“什麼事?”我瞬間聯想到龐煖最近腳踏兩隻船,不由心頭髮麻。
“主公,你有沒有發現最近龐煖有些異樣啊?”魎姒直言道,“他很久沒來找我了。”
“唔?他找你的事我也不知道啊。”我打了個哈哈,“你們小兩口的事,外人怎麼會知道。”
魎姒故作扭捏道:“其實我知道他有了新人忘了舊人,不過主公也該提醒一下他嘛。我和他的兒子可是未來的越王哦。”
龐煖真是勵志……一個窮絲,竟然傍上了一國公主,而且還敢劈腿。
我仔細分析了一下魎姒的口吻,竟然沒有發現太多的幽怨。這讓我很好奇,莫非魎姒其實不愛龐煖?
“我還是比較喜歡主公這樣智慧的男人。”魎姒直言不諱道,“不過龐煖那樣的強健的男子也讓我欲罷不能。無論是主公還是龐煖,我都不介意,只要能讓我復國。”
我有些愣住了。她說的不介意,應該是不介意接納,也不介意失去的意思。至於最後“復國”兩個字,帶着濃濃的恨意。平時看看很正常很開心的女孩,在觸及到這個問題上時展露出的堅決實在讓我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