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如此神奇!”魏無忌驚訝地接過圖紙,一頁頁翻看。
我見過那本圖紙,雖然紙張粗糙,製圖也不算規範,但的確讓我這個門外漢一眼認出那是“圖紙”。不過周昌省略了一段,工匠們並非依圖而建房屋,只是依圖而建模型。最後開工的時候,還是按照他們的老習慣把模型拆了,等比例放大建造房屋。
不過這樣一來已經打破了營造行業的知識壟斷。
在這個時代,只有經驗豐富得了真傳的老師傅纔有水平製造模型,絕大部分人都只能打下手。在我看來,學了三年的學徒和學了十年的學徒,在手藝上並沒有多大的差距。後面七年的學徒生涯,其實是給師傅打工,外加靠重複工作緩慢地積累經驗。
有了圖紙就不一樣了,只要有點數學基礎,有一套墨尺墨衡,外加一點悟性和鑽研,靠圖紙就能自己搭建模型,然後拉起一干人就是個工程隊。只要嚴格按照圖紙來,房子絕對不會倒。
這能夠解決多少人力出來!
當時我拿着圖紙,十分激動。
不過現在我卻又有點擔憂。華夏文明,包括附屬的蜀文明、楚文明,都已經進入到了精英傳承的階段。準確地說,是剛剛走出血脈傳承,進入精英傳承,建立起血脈之外的道統體系。在這份圖紙出現在我手裡之前,我本人就是精英傳承中的受益者,所以感觸不深。當我拿到了圖紙,看到了無數大齡學徒工被切斷了知識壟斷的束縛,自然也就看到了精英傳承所受到的動搖。
我沒有能力從更深層次地分析這種動搖對華夏文明日後發展所帶來的影響,不過未來能夠看到的優勢是勞動力的解放,副作用則是學習態度的浮躁。
雖然多花了七年時間機械性的重複,對於技術沒有什麼提高,但是對於心理卻是一種磨礪。只要經受了這種磨礪,人就能沉澱下去,不會被外界的五光十色所迷惑,將自己承載的技藝傳給下一代。
我突然覺得我就像是個對文明進行了剖腹產的醫生,又像那個揠苗助長的農夫。
所以看着魏無忌一臉興奮和驚奇,我絲毫沒有興致跟他保持一個頻道。
泮宮實在太大了。按照前世的規模,這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211重點大學。一共由四個大建築羣主成,分爲教學區、運動區、生活區、圖書館區。如果不是我的反對,十三郎還想挖掘一條人工河道,從護城河將漳水引過來,使之成爲古典意義上的“泮宮”。
現在只有生活區還沒有完全竣工。在殺了李兌之後,十三郎發了一筆小財。不過他本人一向不看重錢財,所以原本的計劃隨之擴充到了容納一千人的規模。對此我都有些難以接受了,真有那麼多學生來麼?這纔是第一年啊!
“不僅僅是學生啊。”十三郎堅持道,“來求學的士子總不能孤身前來吧,他們的僕從雜役住在哪裡?你聘請的博士、教授,也得給他們安排住所吧。這些人都是國士賢才,難道讓他們自己動手幹粗活?除了這些人之外,來探親、訪友的又有多少人?”
十三郎雖然沒有去過稷下,不過他說得倒是跟我在稷下所見一模一樣。一旦這個地區形成了文化中心,各種配套產業就會蜂擁而來。衣食住行,各種生活用品,甚至女閭……這裡很快就會變成一個衛星城。
作爲一個經歷過商品經濟時代的人,我沒有理由比戰國人更保守。於是我同意了,而且還撥了一筆鉅款,支持十三郎的升級版計劃。這筆鉅款巨到了驚動陶邑那位老先生,他特意派人來邯鄲視察泮宮,然後在之前的基礎上追加了一筆鉅款,條件是給陶朱氏準備一片有潛力的地皮。
而且……“每年陶朱氏出資,凡是文理兩院的前百名中均可申請,其在泮宮期間一切費用都由陶朱氏擔當。不過等他們泮宮修業結束,必須來爲陶朱氏效力。他們拿了幾年的……呃,獎學金?就得爲陶朱氏幹幾年活。”陶朱氏的代表如是說。
我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本來就該如此。不過爲了我的學生考慮,我也要求陶朱氏必須保證學生的工作、生活待遇,總不能人家拿了幾年的獎學金就跑去當奴工吧?雖然我知道陶朱氏肯定會把這些學生當寶一樣捧着,不過還是青竹黑字寫下來牢靠。
陶朱氏還是很有遠見的,現在一個能用的知識分子多麼稀有啊!即便是公卿大族都未必能招徠多少。人們總是看到戰國夢輝煌的一面,某某人面見君主三言兩語就獲得了信任,好像奇蹟總是在這片土地上誕生。他們卻沒想過,天下兩千三百萬人口中,有兩千兩百五十萬以上是目不識丁的文盲。
這還是我的保守估計。
從我一路走來所見所聞,趙國三百五十萬人口中能有兩萬人識字就已經很不容易。考慮到瞞報丁口逃避稅賦的情況,以及北方遊牧民族無法統計,人口可能還要多一點,所以識字率還要進一步下降。
除去公卿大夫家族出身的人,真正的平民英雄能有多少?在我看來,即便蘇秦都不能算。因爲他其實是富某代,當初分家的時候他那部分家產頂得上一個小國國君!
在肥義府上休養的八個月裡,我自己讀了不少藏書,填補了許多知識空白。開始我還以爲別的門客會比我強,誰知道還有人在府裡混了三年依舊不識字的。如果有人坐在你對面侃侃而談朝堂大事,最後要告別的時候突然拿出一份竹簡對你說:“幫忙讀一下這份朝簡,上面寫的啥?”——這完全不是我編造出來黑他們的故事。
唉,一提到這悲催的教育問題,我就一肚子怨氣。
“夫子,上次夫子說要舉行入學試,考場已經搭建好了。”周昌打斷了我的怨想,“只是有人提出開放機關場,否則物理系的操作試太過不公。”
“即便開放了,入讀物理系的也多是墨學弟子。”我道,“開放也無妨,不過要注意安全。”
“諾。”周昌應聲,有些猶豫道,“夫子,還有一事,小學教師還是沒有湊夠。”
“不着急,慢慢來。”我道,“天下豈有一步登頂的美事?小學教師完全可以從泮宮學子裡聘用。凡是兼職小學的學子,給予一些財物、圖書館閱讀權限之類的優惠,不怕沒人去。”
說到這裡,我自己都有些驚歎了。泮宮原本就是實行學分制,我完全可以把學分和校內權限聯繫起來。某些書只提供前面百分之二十公衆閱覽,要想看後面的內容,必須有匹配的學分進入匹配的樓層。想看得越多,就得有越高的學分。
嗯,設計學分的時候一定得空出來兩百分,如果不參加義務勞動——比如支教、抄書、助教之類的活動,想畢業就得再修另一個系一半以上的課程!如果學分實在不夠,就得捐書,若是圖書館沒有的書,分數給得多點,已有的就少給點。
如此一來倒是能節約很多人力,尤其是在圖書館建設上。我只要一失眠,就想着得有多大規模的人羣才能抄寫出足夠學生們閱讀的書簡……直接就昏死過去,屢試不爽。
“夫子所思所慮,果然周致!”周昌聽了我的設想之後,撫掌讚歎。
我謙虛地搖了搖手,道:“墨學是泮宮的重中之重。還有件事,我得私下囑咐你。”
“謹聞訓。”周昌畢恭畢敬道。
“文學院博士是樑成,同時也兼任墨學教授,你知道吧?”我見周昌點了點頭,又道,“墨社是咱們墨家的劍,泮宮墨學系就是墨家的盾。我已經把劍交給你了,但是盾我不能給你。”
周昌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看來他也看出我的佈置了。
“墨學最大的敵人是誰?”這個問題我已經灌輸過許多次了。
“是我們自己。”周昌流利道。
“所以,墨社的劍用來斬除墨家的敵人,更要斬殺本門的叛徒。”我道,“而墨學卻是用來抵禦外人的污衊栽贓,以及防止內部的人心渙散。他們是墨學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根本所在,只能交給心地純潔、毫無污染的人。你懂我的意思麼?”
“夫子,”周昌有些驚愕,似乎難以接受我的直白,“夫子是說弟子的心地污穢麼?”
“不,”我搖了搖頭,“你心裡有別的東西。這也是必然的,真正一心求學,不被名望美色權力所誘惑的人,這個世上並不多。所以孔丘也說:三年學,不至於谷者,鮮矣。而且,身爲鉅子,怎麼能夠心純無物呢?”
“那……”周昌應該早就感覺到了我對他的期許。
“身爲鉅子,就要推廣兼愛,在兼愛大同之前,首先得更愛自己的門徒啊。”我嘆了口氣,“你忘了我在齊國講的那個故事了麼?”
周昌點了點頭,道:“弟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日後墨學教授必然與鉅子互不兼任。”
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