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門,被風一吹,我打了個冷顫,突然發現自己剛纔有些失態。我一直把蘇秦視作兩舌之士不假,但是內心中真有歧視他的意思麼?好像不然吧。爲什麼他慷慨激昂表露心跡,竟說得我產生了濃濃的愧疚呢?
這股愧疚甚至讓我決定無條件釋放蘇歷。
突如其來的警覺讓我在腦中重複了一遍剛纔會談的一切細節,想找出蘇秦使用話術智術詐術各種術的痕跡。最後我無奈地發現,的確是他在談起燕王職的時候讓我聯想到了趙雍。蘇秦成功地讓我帶入了他的角色,把燕王視作了趙雍。既然是這樣,應該不是他故意的。
首先,他不知道我是狐嬰。其次,恐怕天下沒有人知道狐嬰和趙雍是朋友,而非單純的君臣。
“鉅子。”馮實見我呆立門口,走了過來。
我點了點頭:“放了蘇歷。”
馮實面無餘色,道了聲:“諾。”
我看着馮實的背影,轉頭朝另外一邊走去。身後的墨者跟在我身後,足足有二十餘人,這種場面就像是我在電視裡看到的黑社會老大。等我走到外面,是更多的墨者,抱劍侍立,見我出來之後形成一個更大的圓。
“鉅子!”圓之外,有人叫我。
我轉過頭去,是樑成。他身邊還跟着一個年輕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好像哪裡見過。繼而我想起來了,那應該是樑惠吧!又扮男裝出來了?
我招了招手,讓他們過來。
大圓分開一個小缺口,樑成兄妹走了過來,朝我行禮。我受了禮,問樑成道:“這麼巧,是特意來找我的麼?”
“正是,鉅子。”樑成微笑道,“弟子新近撰寫《原鬼》三篇,正想呈請夫子指點。”
我差點都忘記了自己的學者身份,笑道:“聽篇名,是對於子墨子的‘明鬼’而產生的思索吧?”
樑成面露尷尬,擡起頭道:“並非如此。”
“哦?”我好奇了,“那寫的什麼?”
“弟子這就送來,請夫子少待。”樑成揖禮而退。
樑惠卻沒有走,上前兩步,怯生生道:“夫子,我能做兄長的助教麼?”
“這事,”我道,“博士、教授聘請助教都是他們自己決定的,泮宮不予干涉。我也不能強迫你哥呀。”
“我哥說我是女子,不能入泮宮。”樑惠一臉鬱悶,低聲抗議道,“我雖是女子,卻也識字斷文,親聆夫子垂訓,哪裡就不如別人了?”
我笑了,因爲年紀累加的關係,我總覺得這些年輕人是我的晚輩。看到她一臉委屈無奈的可憐模樣,差點忍不住伸手去捏捏臉,拍拍頭。正想安慰幾句,突然想到一個更大的問題。
固然社會風氣歧視女性,但不能否認女性的生產力。我記得長平之戰後,秦趙兩國的男丁都受到了極大的損失,女子甚至能夠下地幹活,承擔重體力勞動。現在當然沒到那種極端的環境,但是解放婦女的生產力對國家來說也是一件大好事。
“等會我會跟你哥說的。”我對樑惠承諾道。
樑惠轉而一臉欣然,道:“多謝夫子。”說吧,一副強抑着雀躍的模樣,回首望向來是坐的素車。
因爲工作任務太多,所以我開放了墨者不能乘車的禁令,還特意寫了一篇文章,說明爲了行義而坐車是必須的。如果爲了恪守墨者之法而導致需要幫助的人得不到幫助,那是更大的不義。不過像樑成這樣有原教旨主義傾向的墨徒還是很排斥坐車,只有時間來不及和東西太多的情況下才會乘坐素車。
樑成很快就從車上抱了三卷竹簡,小步快跑來到我面前,躬身將竹簡遞到我面前。
“請夫子賜教。”樑成道。
就在這裡麼?
我猶豫了一下,道:“還是找個地方坐着看吧。”
這家傳舍現在已經成了墨者的臨時辦公樓。除了周昌和南郭淇不住在這裡,樑成灤平他們都住在這兒,既是宿舍也是辦公室。在樑成的引領下,我到了他和灤平的宿舍。房間很小,若不是灤平出去了,三個人恐怕都坐不下。
我坐在筵几之後,展開了一卷。
忠懇的說,樑成的文章開篇平平,是闡述墨子的明鬼之意。不過兩段過後,文風突然變得飄逸起來,像是講故事一樣講起他做的一個夢。那個夢裡,樑成好像離開了自己的軀體,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種說法我不是第一次見。
上輩子看聊齋,我就看到過這樣的故事。套用那些氣功大師的說法,這叫“出神”,貌似還有陰神陽神的區別,反正我一概不信。真正讓我有所動搖的是在山裡的時候,有一次龐煥跟師父聊天,說昨晚在哪裡觀賞奇景……奇怪的不是奇景,而是昨晚龐煥明明就在宿舍裡跟我們一起睡覺。
當時我也是吃飽了飯,開始糾結自己爲什麼轉世而有上一世的記憶,就去找師父,旁敲側擊地想套點話出來。師父那種段位的高人當然不是我能套的,他老人家很直截了當地跟我說了一段精、氣、神的東西,聽得我雲裡霧裡,渾然不能理解。
所以師父最後說:“因人而宜,你沒這個天分就不要去糾結這些事了。”
後來在莊子那裡,我看到了另一個精神世界,知道一直被我掛在嘴上的“道”並非那麼簡單。如果道分陰陽,有一個有形的物質世界,那必然還有個無形的精神世界。我沒有進入精神世界的天分,但必然有人可以。
比如龐煥,比如莊子,還有眼前的樑成。
我甚至有些羨慕樑成了。
生活對於我來說是一部艱苦奮鬥的世情小說,而他卻成功打開了修真小說的大門。
我看完了他的另外兩篇《原鬼》,重重吐了口氣。
“夫子……”樑成見我不說話,小聲喚了一聲。
“小惠,你先出去。”我對樑惠道。
樑惠有些驚異,還是行禮告辭。
等她關上了門,我纔對樑成道:“我現在跟你說的這些話,不可落於文字,不可傳於六耳。”
“諾!”樑成有些激動。
我回憶了下當日師父跟我說的話,道:“人身之中,精氣神存。凡人不知保存,沉溺酒色,故而精氣耗竭,神魂渙散,最後化作泥土。若有人一心精誠,存精養氣,神清而全,就能翱翔天地,環遊宇內,與上古天真同居仙境。”
“那些方士、練氣士之類的傳說,竟然都是真的!”樑成激動起來,“夫子,弟子接下去該怎麼做呢?”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龐煥……
“這個,就繼續這樣,等待機緣。”要是以後師父來看我,我再把你介紹給他吧。不過在此之前,你得給我好好把墨學大師的牌子扛起來。
一個學門如果只有一個人扛招牌,固然可以引領一時潮流,甚至帶領個人崇拜,但是絕對不會長久。我雖然不知道中國的思想史發展,但是我切身看到聽到的那些律師事務所,很多都是傳奇律師一手打造的,在某個時段裡固然能夠稱雄,但是終究抗不過時間的流逝,最後湮滅無聞。
反倒是那些三五個一流律師合夥經營出來的律所,甚至能經得起上百年風雨。
如今的學門和那些美國律所並沒有大區別。想高端客戶兜售自己的理念,在辯論中證明自己的正確性,不遺餘力地發展忠實客戶,並且竭盡所能打擊競爭對手。
楊朱不就是個例證麼?橫向沒有盟友,縱向沒有繼承者,最終淪爲我這個文科生都十分陌生的名字。我相信在二千五百年後的街頭,百分之八十的年輕人都不知道這位曾經佔據一半天下的大宗師。
如果要當大師,那就不能走太遠。
仙道固然誘人,但是在這片大地上並吃不開。人神共居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正是人本思想氾濫,自我膨脹最厲害的時代。將《原鬼》這樣的文章拋出去,只會將自己邊緣化,最後就成莊子那樣的人了。
我嘆了口氣道:“雖則觸及筋骨,然則於墨學無益,於天下有害。”
“夫子?”樑成突然有些驚惶和無措。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說道,總算讓樑成鎮定下來。
子墨子在《明鬼》篇中,更多的是用邏輯去論證有鬼無鬼,得出的結論更是說:因爲有鬼有利於天下,故而應當相信有鬼。這樣的文章如果放在後世的論壇裡,一定會被無神論者罵得狗血噴頭。但凡有些邏輯的人都知道,有沒有鬼,這是個邏輯判斷,而不能用價值判斷去推定。
邏輯判斷可以經歷歲月的考驗,而價值判斷卻會因爲時間地點人物的變化而變化。
樑成正是基於這一點,將自己出神的體驗寫了出來,加以描繪,並從實證的角度探索“生鬼”與“亡鬼”的聯繫,試圖以“生鬼”證明“亡鬼”的存在。他甚至想回答成鬼的條件,以及鬼對物質世界的感觀,大有神棍的潛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