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後,我和樂毅就沒有見過面。偶爾有書信往來也是不痛不癢。我寧可和蘇秦打交道,都不想跟樂毅有多深厚的交往。至今我都不知道趙成說樂毅提前離開沙丘一事是真是假,樂毅也從未跟我解釋過沙丘之所以會失敗的緣故。
他或許是覺得我們兩人之間不用解釋,也或許是因爲真的背棄了公子章。
不過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再一次站了起來,除了幾個首犯,沒有必要再和別人糾結過往。
兩人對坐了一會兒,我問道:“樂子在燕國如何?”
“燕王是個有爲之君。”樂毅開口道,“比之趙王,更有王霸氣概。”
燕王這是開了金手指麼?收服了蘇秦不說,連樂毅都這麼推崇他!
樂毅說道燕王的時候簡直是色授魂與一般,說到趙何卻是不屑一顧的神情。從這點上我就知道他不會回趙國了。這固然讓我有些遺憾,不過想想燕昭王死了之後,這位昌國君最終還是得回到趙國,心裡也多少舒服了些。
“有些人只是做出個禮賢下士的樣子罷了。”我忍不住黑燕王職,“你確定他是真的好士麼?”
樂毅點了點頭,道:“這些日子以來,毅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請賜教。”
“何謂明主?”樂毅道,“以前讀《詩》,只以爲‘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如今方知道此言不虛。”見我沒有反應,樂毅又道:“燕王能隱人之惡,揚人之美,使能者盡其力,德者沐其馨,仁者撫其孤老。用人以德而信之,使上下鹹能一心,此明主之謂也!”
我回味着樂毅的這段話,徹底死了黑燕王的心,但是猶自不甘心,道:“燕國豈是樂子施展抱負之所?”
說起來這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黑燕國。
燕國是武王封給弟弟召公奭的封國,作爲周室最北面的屏藩之國,燕國的地理位置與中原相距太遠,又要一心與胡人爭奪生存空間,所以文化落後。在春秋初年,胡人甚至將燕國逼到了亡國的境地,幸虧齊國援手才保存了社稷。
燕國不算小,地位也很高,就是從來沒機會南下爭個霸。可以說,到目前爲止,燕國一直就是個大塊頭的小透明。
我這麼一問,卻勾引出來樂毅的談性。他頗有興奮之色,眉飛色舞道:“燕國的確是大展拳腳之處!你看過燕國的地域圖麼?”不等我回答,他就已經手指蘸水,要在桌上作畫。我連忙制止,起身取了一張硬紙,一支鉛筆,送到樂毅面前。
樂毅接過鉛筆,前後一擺弄就知道了使用方法,道了一聲“精巧”,在紙上開始作畫。我上輩子是南方人,對於東三省只有個大概的概念,具體到哪一塊就只有摸黑了。樂毅的繪圖水準還不錯,起碼讓我認出了渤海灣和大公雞的腦袋……
“燕國有這麼大!”我驚詫了,在樂毅筆下,燕國已經佔有了遼東全境,而且連朝鮮也包括進去了?
“狐子也大吃一驚吧!”樂毅興奮道,“不知狐子聽聞過秦開此人否?”
秦開?他是這個時代的麼?我記得前世去瀋陽出差見過他的塑像。原來是這個時代的燕國人。
“他本是燕國在胡人中的人質,十分得胡人信任。”樂毅道,“在燕王十二年……”樂毅停了一下,似乎在換算年份,道:“先王二十六年,燕王以秦開爲將軍,北伐胡地,拓地千餘里!”
那就是八年前還是十年前?我有點算不過勁,不過反正離現在不算遠。
“伐胡之後,燕王聽聞朝鮮候子孫多虐下民,故而又發大軍討伐,如今秦開將軍將遼東全境收入燕國之手,大軍屯紮滿番汗,開地兩千餘里!”
我不由動容。燕人說的胡人指的是東胡,是個不遜於匈奴的野蠻民族。在沒有騎兵三神器的時代,要想打擊這幫馬背上的民族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秦開能夠向北拓地千里,那豈不是已經打到蒙古去了?
而且,如果樂毅沒有畫錯,滿番汗……應該是在鴨綠江以東,比照天朝的版圖絕對已經在朝鮮國內了。
“從滿番汗再往東就是列水,”樂毅已經習慣了鉛筆,畫得更加利索起來,“整片土地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壤沃土!哦,這裡就是箕子。”樂毅在列水之下畫了個圈。我見輪廓漸漸清晰起來,總算認出了這塊地方。
所謂的列水,原來就是大同江。箕子城的位置應該就是後世平壤城所在地,不過現在顯然是以人名地。樂毅看上的那塊平壤沃土,應該就是博川平原吧。我前世去瀋陽出差,忙裡偷閒去丹東新義州晃了一圈,對於這一塊地理的瞭解完全來源於一張不怎麼靠譜的導遊圖。
“的確是好地方。”我隨口問道,“朝鮮是周室的封國麼?”
“這個……”樂毅有些遲疑,“據說是武王封給箕子的封國,不過他們從箕子之後就稱王了。秦開傳回來的書簡中有他們的譜系,自箕子以降傳了三十六世,如今是三十七世三老王煜在位。”
如果是封國敢僭越王位,那麼燕王就可以名正言順滅了他們——雖然有些自家放火不許人家點燈的嫌疑。
“燕國有了這麼大的糧倉,還愁沒有伯霸天下的資本麼?”樂毅好像已經把自己視作了燕人,很亢奮地問我。他深怕我不信似的,特意加了一句:“秦開說,在那裡隨手撒一把種子下去都能豐收。獐狍野鹿就像是往你箭上撞一樣!”
是啊,我還聽說隨便就能舀到魚。還有人蔘貂皮烏拉草……
我打擊樂毅道:“燕國有多少人口?”
樂毅無語了。
天下人口不過兩千三百萬左右,齊楚趙秦四國佔了四分之三強。燕國自古就是地曠人稀的地方,天氣寒冷,人口增長率遠低於暖和地區。即便樂毅不說,我撐死了算他們兩百萬。
兩百萬人口要散落在整個遼寧省、大半個河北、吉林省,外加黑龍江、內蒙、山西、朝鮮半島一部分……簡直就像是往大海里撒一把鹽,瞬間就不見了。
土地多糧食多很好,人口少,你怎麼打仗去?現在又不是春秋時代,弄個三五萬職業兵就能橫掃天下。如今的諸侯,哼哼,不拿出來八、九萬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更別說打仗了。
就連伊闕之戰這種小戰役,都是動輒十幾萬二十幾萬人。
你燕國就這點人,打打胡人朝鮮或許還行,想加入中原戰國俱樂部,玩爹呢?
“有土斯有民,”樂毅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只要十年,我看天下再難有燕國之敵!”
十年……
樂毅的話觸動了我的神經,讓我不由自主發起神經來。
事實上他只用了八年,就帶領着天下所謂“弱燕”的大軍攻入齊國,佔領了齊國百分之九十的國土,只有即墨和莒城得以倖免。我知道肯定會有人說那是五國共同伐齊的結果,但在軍事上,有時候五國聯盟未必比一國強。能夠統和五個國家,不讓聯盟內發生內訌,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統御力。
“狐子!”樂毅突然叫我,見我看着他,他才繼續說道:“安陽君兵敗之後,毅苦思冥想良久,終於明白人各有器。沙丘之敗,並非敗在謀慮,而在人主之器。以毅這些年所見所聞,天下能當天命者,唯有燕王。狐子若是還想成就一番偉業,彪炳史冊,何不與我同事燕王呢?”
我沒法反駁。
燕國在昭王手裡的確有一掃天下的豪氣和霸氣。如果昭王多活二十年,或許整個中國歷史都是另一番景況。可是我怎麼告訴樂毅,燕昭王有個很糟糕的繼承人呢?那孩子非但葬送了到手的齊國土地,還差點殺了您這位昌國君。
相比之下,趙惠文王雖然不如燕昭王,但是他在位時間要長十餘年。而且他兒子孝成王雖然資質平平,但好歹也算用心社稷的國君。兩相加起來有五十多年,時間寬裕很多。
“狐子在齊國,可認識蘇秦?”樂毅問我。
我點了點頭:“有過交往。”我沒跟他說蘇秦就在不久前纔來過趙國。
“狐子以爲此人如何?”樂毅問。
“也算是一時俊傑。”我微微措辭,給了一個還算肯定的評價。
“蘇秦曾有一段高論,是他進於燕王,而由燕王轉述於毅的。”樂毅道,“願與狐子共聞。”
“謹受教。”我毫無誠意地說道。
“蘇子以爲,天下戰國之國勢猶如寶劍。即便是吹毛斷髮的利刃,也會因爲殺人太多而倦鈍,最後還不如一柄剛剛打造出來的柴刀。”樂毅見我點了點頭,繼續往下說道,“戰國之中,齊、楚相繼稱霸一方。秦國無敵中原十數年。韓、魏、趙、宋因人成事,傲笑一時。惟獨燕國,自召公立國以來便從未展露過鋒芒。天下之霸劍,除了燕國還能有誰呢?”
我不知道爲什麼,心裡有些不痛快,冷聲道:“寶劍只要稍加磨礪,依舊光芒貫日。柴刀即便再新再銳,終究只能砍柴伐薪。”
樂毅的興頭果然被我一盆冷水澆滅,道:“狐子是因爲主父的緣故,所以纔不肯去燕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