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小心翼翼關上門,又靜息聽了聽門外的聲響,心臟不爭氣地快速跳動起來。
“狐公……”繆賢轉過身,差點撞到我的劍尖上。他輕輕捏了捏劍尖,往側裡讓了讓,陪笑道:“狐公與先王君臣之義天下皆知,關心先王的生死,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廢話再多就宰了你!”我冷眼挺劍,“快說!”
“左師成也曾有狐公這般疑慮,他曾暗中在宮中買通耳目,查詢當日主父出宮之事。”繆賢一口氣說道。
“結果呢?”
“誰知道呢?”繆賢道,“當日擡主父出宮的那些宮人,不是瘋了就是死了,一時間都以爲主父的英靈報復,鬧得宮中惶惶不安。”
我緩緩收回劍。
繆賢明顯鬆了一口氣。
“有巫祝厭勝麼?”我問道。
“沒有!”繆賢被我問得突然,反應極大,“大王說都是些無稽之談,誰都不敢再說了。”
果然是疑點重重。
“爲什麼之前不說!”我又將劍架在了繆賢肩上。
“因爲,”繆賢吸着冷氣,“誰還敢說啊?凡是議論主父的,落在大王手裡就是個死。若是讓某些人聽去了,就像是憑空沒了這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啊!”
“主父葬在平邑,是大臣的朝議還是大王的決議?”
“是大王說,”繆賢盯着我的臉,輕輕將劍挪開了點,看我的反應,“說,說,說先王生前交代他,要葬在北地。”
還有最後一個疑點。屍體是誰發現的?是怎麼運出沙丘離宮的?從發現屍體到下葬,其間各種儀軌都有露面的可能。趙雍是如何逃過這一雙雙眼睛的?
“繆賢,”我冷聲道,“茲事體大,你該當明白。若是走漏一點風聲,我要你的命,夷你九族!”
“明白……”繆賢嚥了口口水。
“你是當日的尚宮令,偷了我的功勞暫且不論。”我道,“你只需要把當日誰發現的遺體,誰擡運出宮,誰負責洗禮更衣,如此些些統統給我默寫下來,我便不再與你計較。”
“是、是……”繆賢垂下了頭,好像我把他推到了深坑之中。
我收起劍,推門而出。
一直站在了過道上,我才明白爲什麼繆賢會那麼驚恐地盯着我的臉……在公衆面前,我還是個瞎子!
好吧,賭你不敢捅出去!
這也算小賭怡情吧。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心情輕鬆了許多。常年籠罩在我頭上一頂烏雲,似乎被風吹散了一般。我又想到了趙何、趙勝……尤其是趙勝!
當時一切事物都像是沿着歷史軌跡發展,完全沒有一點蝴蝶效應的影子。我曾一度疑惑他爲何可以打破歷史慣性,取代李兌成爲相邦,不過後來並沒有往深處想。
假若我已經改變了歷史,趙雍其實並沒有死!趙勝在最後關頭還是加入了趙雍趙何父子陣營……那麼他當相邦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如此明顯改變歷史的節點,居然長久以來都被我忽略了!
我真是頭豬!
聞訊趕來的宮人將我牽引到了朝臣聚集的地方。賈氏的兩個年輕人上前摻扶我,讓我回到自己的席位。賈政出任法學教授的事已經定了,仇允出任小司寇的王命也將在春社之後發佈。爲了補償賈氏,他族中的兩個年輕人被升爲士師,封下大夫,已經有資格上朝了。
在我看來,做一個全國唯一法學院的院長,遠比做最高院院長拉風。不過官本位社會,從仕取得的成就會平白增添幾分光彩。
“此番春社之後,樓氏將出任小宗伯。”羣臣中竊竊私語,在討論近期的人事變化。
朝中已經不再當年那副死氣沉沉得過且過的模樣,好像每一天都有事發生,這讓八卦業越來越流行。以前有了王命沒有事做,又不加歲俸,所以人們對於王命這回事並不怎麼看中,更希望能夠升爵。
現在王命有了固定的管轄權,也因此有了各種灰色乃至黑色收入,使得人們自然而然也想一朝得命,利益家族。這對於高位者來說是件好事,人家有所貪慾,才能夠市恩施惠,操控人心。
“樓氏也要投靠左師了?”有人低聲道。
“他們本就是同宗。”又有人道。
樓氏是趙氏的小宗,不過從樓緩之後就很少在朝堂上投靠誰了,很有股超然風範。沒想到這次爲了小宗伯,也跟趙成暗通曲款來了。
“如今大王年幼,還是得靠左師啊。”有人感嘆了一句,不過感嘆詞還沒發完就硬生生扼斷了。
因爲趙成在一幫官員的簇擁之下緩緩前來。他直到與我相對的位置,方纔停下腳步,叫了一聲“狐子”。
我假裝循着聲音轉過去,拜了一拜,口稱:“左師公。”
大庭廣衆之下,趙成也回了個禮,並沒有挑起更多的麻煩。
趙何很快就換好了袞服,召見臣下。我和趙成一左一右,拾步入殿。到了我們這個等級是可以佩劍履席而入的,不過誰都不能太招搖,所以還是乖乖脫了鞋,只是佩劍表明深受信任。其實我一個“瞎子”,趙成又是風燭殘年的老頭,就算我們有心造反,也不會親自挺劍行刺。
按照慣例,趙何照本宣科讀了春社結束的相關詔文,然後開始筵席。筵席之後便將春社用的祭肉分給衆臣。每個人根據自己的等級,所領取的祭肉非但大小分量不一,就連割的位置都不一樣,這就是孔丘所謂的“割不正不食”。
等一切都弄停當了,天色已經黑了。我急切想知道寧姜那邊的安排,所以也沒停留,直接回家。就如同其他官員領了祭肉,肯定也得回家跟家裡人一起享用,所以並不顯得有所異樣。
寧姜和魎姒都在等我,見我回來直奔內堂便跟了進來。
“我已經讓許歷帶了十人去了平邑。”寧姜道,“他跟隨先王時日不短,必然認得出是否先王本尊。”
“我也派了一個分社去雁門,以爲掩護。”魎姒道。
我鬆了口氣,道:“這件事成與不成,僅此而已,不要惹人窺視。”
二人應諾而出。
我癱坐在席上,摘下面具,輕輕剝下面膠,聽到門外馮實道:“主公,馮實求見。”
“進來。”我道,“你以後不用這麼拘謹,自己進來就是了。”
“臣是見寧姜魎姒剛離開,怕打擾主公思緒。”馮實說道,隨手拉上門,在席上正坐,“主公,秦國師涓來報。”
“說。”我道。
“楚國派出使臣向秦國求婚,秦國已經決定嫁一公室女於楚王。”馮實道,“不是宣太后的女兒。”
不知道秦王是否有女兒,就算有估計也年幼不能出嫁。既然不是宣太后所生,那麼這位公室女的身份就有些不夠格了。
“楚國怎麼反應?”
“楚國那邊,咱們沒有眼線。”馮實如實告知。
我苦笑道:“力不能逮,慢慢來吧。”
“主公,還有一則消息,是墨社那邊傳來的。”馮實道,“有傳衛君身染重疾,正在尋求名醫良工。”
唔。我點了點頭。衛國雖然只有一個濮陽,但好歹也是一國諸侯。硬實力雖然弱,但是軟實力多少還有點遺存。現在的衛君對墨學還算寬容,不過我早就覺得他身體必出問題,果然應驗了。
如果衛君薨沒,那麼公子安就是下一任衛君。他是濮陽的共濟會會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熱衷墨學,如果他當上國君,對墨學來說似乎更爲有利。
不過我也不能做出一副“最好你老子死掉”的姿態……
“明日請醫緩先生來一趟泮宮。”我對馮實道,“咱們既然知道了,不能無所表示。還有,但凡權力交接,難免會有動盪。從歷山調動一百名墨者去濮陽,隨公子安聽用。”
“諾。”馮實緩了一緩,“主公,小佳今日來過了,沒等到主公,就先回去了。”
回去?這姑娘腦袋有什麼問題麼?這裡纔是她家吧!
“她有什麼事?”
“並沒有說。”馮實道,“只是見她欲言又止,恐怕的確有事。”
“明日下午讓她過來。”我扶了扶額頭,“趙奢那邊有消息了麼?”
“尚未得聞。”
“唔,可以讓天璇堂快報。一直沒有消息等得人心裡發慌。”趙奢那邊可是守戰之事,誰都不能百分百說準。
等馮實出去,我攤開竹簡,提筆半晌才發現腦袋空空如也,不知道是要寫《墨經傳緯》還是要寫《狐子》。最後索性抽了一卷賈政等人合編的法學教材,就着夜明珠批改起來。
法學其實是十分有意思的科學,有着縝密的邏輯和天馬行空的思想,有着鮮明的時代烙印。雖然我讀書的時候,天朝法學之落後讓人汗顏,但是並不妨礙學生從中獲取樂趣。現在看看賈政編撰的法學教科書,也是十分休閒的事。尤其是發現自己還沒死,已經被當做死人看待了……
——這些重刑主義的話絕對不是我說的啊!你們把自己的私貨夾雜進來也就罷了,竟然還冠在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