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推薦的大司馬人選是平原君。
肥義並不知道平原君也參與了公子成一黨,擔任後勤支持者的角色,所以他糾結的並非平原君的立場,而是趙勝的年齡。趙勝去年才行的冠禮,滿打滿算只有二十二歲。最近趙國的吏治讓老相邦有些擔憂,在他出道的年紀,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能夠走到下大夫一階已經是天縱英才了。而現在大司寇嚴格意義上還不能弱冠,又冒出個二十出頭的大司馬。趙國的未來堪憂啊!
肥義絲毫不掩飾對年輕人的不信任,將這些顧慮一股腦地跟我說着。我開始沒覺得怎麼樣,前後兩世加起來我也算是個老朽了。聽了一會兒之後我有些不是滋味,這不是當着光頭罵禿子麼?偏偏肥義資歷地位在那兒放着,我還不好說什麼,大有打碎了牙齒往肚裡咽的滋味。
“趙成舉薦平原君?”我打斷老肥義的嘮叨,再次問道。
肥義不滿地看了我一眼,確定了這個事實。我道:“公子勝一向以善士聞名華族,從不曾隨主父出征,若是薦以中尉、司徒都還說得過去。”肥義更加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去年方纔弱冠,今年就拜以地官之職,可乎?”
有什麼不可以的?我反問他周禮中對於官員年齡有規定麼?肥義一時語塞。隨後我又道:“公子成可是保王一黨,反對安陽君的主力。他推薦平原君爲夏官,顯然其中頗有交易,你有什麼理由不支持呢?”肥義眼中閃了閃,沉聲道:“趙成真心保王麼?”我假意不知,反問道:“不是麼?”
肥義不說話了。
兩人對視沉默不語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所以後來國人喜歡以茶會客,就是在發生這種尷尬情況下可以端起茶盞略作掩飾,還可以裝作驚訝道:“我勒個去,你家這茶具真是碉堡了!”可惜現在既沒有飲茶的風氣,也沒有茶具。
“咳咳,”我咳嗽道,“您知道了那件事?”
“老夫執掌國政,也不算是眼瞎耳聾。”肥義肯定道。
我勒個去,我們兩個還真有默契啊!我只是隨口詐你一下,其實公子成隱藏那麼深,我上哪知道他的秘辛去?於是我決定繼續試探一下,看他是不是也在詐我:“只是小子見識淺薄,但求得聞相邦高見。”
肥義清了清喉嚨,道:“公子成助李兌出奔齊國,看似是救李兌,其實卻將自己摘了個乾淨。”
什麼!李兌逃到了齊國?不是說魏國麼?這是什麼時候得到的消息!我一下子就懵了。這貨不是應該躲在某個犄角旮旯裡,只等時機到來的時候跳出來大喊一聲:“驚喜不?”
他真去了齊國?爲什麼公子成自己往這個泥坑裡跳呢?這還是那個膽小如鼠的公子成麼?
“哦?敢請教,怎麼說是將自己摘乾淨了呢?”李兌是因爲在沙丘潛藏軍械圖謀不軌而私奔的。我本來是想用這事來打草驚蛇,把公子成牽扯出來,因爲李兌走得太徹底以至於我放了空槍。現在公子成自己往裡跳,爲什麼肥義還說他是爲了把自己摘乾淨呢?我這麼優越的智商都搞不懂了。
“主父昨日去公子成別業,今日跟我說這事。”肥義停了一停,緩緩將趙雍轉述的與公子成的對話複述出來。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趙雍打獵回來,路過公子成的莊園,心血來潮進去坐一會。剛好公子成住在那裡避暑,於是叔侄二人聊起了當年的往事。說到了動情處,公子成藉着主父親情勃發的當口,向主父認罪。但凡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就徹底,當日主父恨不得滅了李氏一族,其實過了也就過了,只是做出憤怒的姿態質問公子成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公子成的解釋很強大,我聽了都不得不擊節讚歎。他說:列國之中,臣子敢對君主埋伏兵刃的,無不被夷族滅門。現在李兌做下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李家都要遭受他的牽連。但是李家被滅之後,將軍李齊、李洺這些人的舊部如何安撫?國家豈不是又要損失幹練之士?與其泄一己之私憤屠滅李氏,不如讓李兌帶着主君的憤怒遠走他國,保全李氏,也保全了趙國的實力。
這只是出於公心。於私,公子成說當年公子渠爭位,他不肯附逆,眼看就要被公子渠所殺,是李兌的伯父李安率領家兵將他送到了先候營中。爲了報李安的救命之恩,即便自己以身相代,也不能看着李氏一族遭遇滅門慘事。
這番解釋下來,趙成“爲國忠,爲友信”的形象躍然而出。趙雍深爲感動,當場承諾不會遷怒李家,還可以放李兌的家眷去齊國與李兌團聚。公子成激動涕零,代表李家謝謝主父的寬宏大量。
我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真正認識過我的對手。這位明明坐鎮敵方大本營的敵酋,偏偏乾淨得讓我連進讒言的空隙都沒有。在我希望拖他下水的時候,他穩坐釣魚臺。在趙雍的怒氣過後,他又主動下水衝了個涼,然後施施然以忠正誠信的面目離開了這個是非圈。
如果說這是一場戰役,公子成就是個用兵如神的高手,何時出擊何時收兵,拿捏得分毫不差。我一直以爲戰國時代的朝爭十分簡陋,卻沒想到還是有這樣的高人。
“相邦如何看待趙成轉任大宗伯呢?”我輕輕拿起桌上的水果,放在手裡把玩。在無聊的時候手裡有點東西總是讓人覺得舒心。
肥義手裡也握着一件小玩意。那是他的帶鉤,白玉雕琢而成的長條倒鉤形,長把短鉤,前圓背平,前挺後彎,鉤首作鴨頭狀,後背彎曲處帶一長方形扣鈕,一如伸脖曲頸的鴨子。
鴨首鉤在肥義常年的把玩之下已經上了一層厚厚的包漿,白玉特有的潔白玉質在燈光下顯得又肉又膩。我上輩子是個“精英”,生活習慣更趨向於西方,現如今才漸漸感受到華夏生活的優雅和深邃。
大概是我看那塊白玉的眼神有些嚇人,肥義咳嗽一聲將玉帶鉤轉入我視線的死角,道:“趙成身爲宗室之首,深諳禮儀典故,若說要擔任宗伯一職倒也沒有什麼不妥。”
我點頭附和道:“的確如公所言。”
肥義面露驚訝,道:“狐子以爲妥否?”
“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某執掌秋閣,不敢妄加置喙。”我推辭道。
“狐子豈是受孔教約束的庸人?”肥義眯起雙眼。
我道:“相邦是小子的門主,小子本來是不該違逆相邦的。只是趙成包藏之心,實難揣測。相邦以爲,平原君是站在哪邊的呢?”
肥義又玩弄起他的帶鉤,手指越發用力,以至於都看到了指甲泛白。他良久說道:“平原君志大才疏,恐不祥。”
想到那一萬五千石糧食,我懷疑那是趙成和平原君之間的交易籌碼,也是將平原君綁上戰車的投名狀。現在趙成還在舉薦平原君,莫非他們還不知道這個籌碼已經在我手裡了麼?
我笑道:“公不聞:鄭莊公克段於鄢?”
我想起了當年初入相邦府,在客房裡看到的那捲《左氏春秋》。能夠將“書”這種奢侈品放在客房裡,可見相邦是個大方的人。能夠選擇《左傳》,可見主人也深得“以史爲鑑”的智慧。
《鄭伯克段於鄢》正是《左傳》的開篇,發生於隱公元年的事。雖然鄭國已經被韓國滅掉了,國度也成了韓國的新都,號稱新鄭,但在當時鄭國卻是不可小視的強國。鄭國桓公是周宣王同父異母的弟弟。犬戎攻破鎬京的時候,桓公因爲保駕而被射死。桓公的兒子掘突繼位,是爲鄭武公。武公娶了申候之女,有了兩個兒子。長子就是這則故事裡的主角,鄭莊公。次子是這則故事裡被殺的共叔段。
簡單來說,這則兄弟鬩於牆的故事是因爲有一個偏心的老媽。因爲莊公出生的時候是倒着出生的,雙腳先出來,所以讓武姜十分不喜歡這個兒子,取名叫寤生。他弟弟名叫段,因爲是老二,所以叫叔段。這孩子出生的時候是順產,加上武姜已經有了經驗,所以沒吃什麼苦頭,於是很喜歡小兒子。
其後的發展就有些走向極端了,武姜想讓武公廢了長子,立二兒子爲鄭國國君。在那個時代周室纔是老大,誰敢跟周禮過不去?武公當然不肯同意。後來武公薨,莊公即位,武姜又用母親的威勢強迫莊公封叔段於共國,人稱共叔段。
共國可不是等閒的小地方,當時鄭國很多大臣都進言莊公,說叔段到了共國勢必會造反。莊公明面上說:“我也沒辦法呀,是老媽的主意。我不能不孝。”背後莊公卻跟親信說了一句十分冰冷可怖的話。
他說:“多行不義,必自斃。”
在他的欲拒還迎欲擒故縱欲取先予之下,共叔段果然造反了。於是莊公以霹靂之勢滅了共叔段,還將母親武姜作爲戰犯,軟禁在冷宮,立誓說:“不及黃泉,不相見也!”後來他又挖了個地下溫泉,取名“黃泉”,在那裡跟母親見面了,既維護了誓言,也算跟母親和解。
這個故事可以說是所有兄弟相爭的母本。而我現在將這個故事拋出來,閱歷豐富的肥義怎麼會聽不出弦外之音言下之意呢?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在肥義的眼中,我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在糾結是不是要玩這手“欲擒故縱”。在我心裡,欲擒故縱什麼的弱爆了,我要玩的可沒那麼小兒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