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和魏國的關係之近,誠如兩國的國境線一般。魏國整個北方都與趙國接壤,從邯鄲過漳水就是鄴縣,也就是魏文侯時候西門豹爲縣令的地方。只是我沒有機會去鄴城看看,因爲我們從齊國再次渡過黃河進入魏境的時候,已經越過了鄴縣,然後筆直南下,直達大梁。
這一路我們走了十天,因爲人多。
我在袁晗的揹負下,在密林之中找到了狼狽不堪的許歷。爲了躲避趙成派出的斥候,許歷帶着自己的小分隊躲進了密林深處,並在袁晗的幫助下成功伏擊了趙成的幾股人馬,一時得意忘形,想引更多的地方進入叢林,好一一消滅。我並不反對他搞叢林游擊戰,但是有誰家打游擊打得自己迷路的麼?
還好袁晗從小生活在這片叢林之中,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他很快就找到了許歷等人的足跡,與許歷匯合。
或者說搭救許歷。
當時許歷等人正和一頭猛虎對峙,袁晗發出一聲長嘯,像是忘記了背上還揹着我,一個縱躍衝向那頭猛虎。
我知道是猛虎。因爲袁晗當時很興奮地說:“看,許將軍。”然後用更興奮的聲調喊道:“看,小虎!”我想袁晗停下,起碼把我放下,但是我還沒喊出聲來,耳朵就幾乎被“小虎”的咆哮震聾了。袁晗也迸發出一聲咆哮,壓過了猛虎的聲音。
事後聽許歷他們說起當時的情形的確很激盪人心,據說袁晗上去的時候猛虎人立了起來,幾乎和袁晗一樣高。兩個厚實的虎爪揮出,拍向袁晗的腦袋。袁晗沒躲沒閃,硬生生抓住了虎爪,扭腰一送,將這頭大蟲摔翻在地。小虎見識到了實力上的差距,乖乖夾着尾巴逃跑了。
當時我在袁晗背上,什麼都不知道,只感覺自己被甩來甩去,若不是自己四肢緊緊纏着袁晗,都不知道會被甩到哪裡去。
不管怎麼說,許歷對於自己找到了袁晗這樣能夠“力鬥虎豸”的勇士很得意,大有伯樂識千里馬的自豪。不過就他在密林中迷路的事,我暗地裡爲這孩子前途擔憂。
幸好今天還有個袁晗,否則我不是還得找藉口去一次主父?在趙成手裡多呆一天,我的人身安全就面臨巨大威脅。目前李兌還帶着四邑之兵在外圍朝沙丘進發,一旦等他們倆匯合了,就會發現我非但是敵對陣營的,而且還是首腦。我不是貪生,實在是大仇未報之前還不能死!
有了“特種部隊”的護衛,又有了袁晗暫充“坐騎”,我們飛速地朝廉頗據守的營寨進發。與廉頗匯合之後,許歷爲了挽回臉面,乘着夜色去敵營放了一把火。藉着這場夜襲,我們順利脫離戰場,往東渡過黃河,總兵力達到了二百五十八人。
連我在內。
雖然警士營陣亡五十四人,但是沒有絲毫影響他們的軍心士氣。實際上他們發現自己三百人居然藉着地利和陣法擋住了倍數之敵的進攻,士氣大振。這些人本來都是市井閒散子,經過訓練而有了軍人風範,雖然平日裡自己也高看自己一眼,終究沒有底氣。經此一役,他們發現傳說中令諸侯喪膽的趙國精銳在自己的狼牙棒下也不過爾爾,自然軍心似鐵士氣如虹。
他們忘了,趙兵終究是一支農民組織出來的軍隊,因爲單兵素質較高,有一定的紀律性,在諸侯中的聲望還算可以。而警士營是我苦心栽培出來的教導隊,吃得好,穿得好,勞逸結合,科學鍛鍊……咳,科學訓練!這樣的軍隊若是還會輸給一羣連軍裝兵器都自己購置的部隊,那真是比轉世更罕見的事。
孟嘗君的確在黃河東岸設置了伏擊線,只是在這個沒有時鐘、無線電的時代,要想在長達上百里的河岸阻擋一支不過三百人的隊伍,實在太辛苦了。我們過河之後洗劫了一處村落,取得了糧草和一些馬匹,然後向南挺進。走了一天之後,我們再次渡過黃河,回到趙國境內,將趙成李兌等拋在身後,繼續南向,朝向魏國。
在最靠近邯鄲的地方,我舉行了一次誓師,願意回去的人可以就此換上平民衣裳,潛回邯鄲。在血勇和忠義的號召下,沒有人願意回去。廉頗說:某家要回去,也得披掛揚戈,從正門堂堂皇皇地回去!
於是我們就這樣從黃河過漳水,繞過鄴城,到了魏境。
我們人多走得慢,走得快的人,比如某個名叫奢的逃跑王,已經在鄴城休息了兩天。魏國使者和趙奢一起離開的趙國,特意在鄴縣停留,爲的就是帶我們前往大梁。對於這位魏國使節,我原本沒有在意。那時候在沙丘煩心事太多了,怎麼可能注意到一個二流國家的使節呢?不過那位使節先生倒是對我很在意,關注度甚至超過了同行的趙奢。
而且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經歷了人生鉅變之後,眼睛瞎了,但是腦袋裡關於前世的記憶卻變得詭異起來。之所以說詭異,是因爲前世日常的事我開始大幅度淡忘,甚至忘了前世執政黨的全稱。而那些犄角旮旯不知道何時何地看到的一些故事,卻在應景的時候浮現出來。
比如這位使節,名叫魏齊。這麼個平凡的名字,卻是未來魏國的相邦。他現在只有三十餘歲,遠不足以登相邦高位。身爲宗室遠親,他自己都不相信還有持國秉政的那天。我沒有多說什麼,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冥冥之中我就是如此堅信他們是同一個人,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
“魏王不打算見我們。”趙奢在正堂接見了魏齊之後,回到內堂對我說道。
“不見就不見吧。”我淡淡道,“魏王自己煩心事也挺多的。”
秦國司馬錯領兵佔領了襄城,這讓年輕的魏王寢食不安。襄城地處中原腹地,東倚伏牛山脈之首,西接黃淮平原東緣,算是重要的戰略要地。我雖然沒有接觸過司馬錯,不過這人傳說爲縱橫家之流,成名卻是實打實帶兵打出來的。他建議秦王先蜀而後韓,確定了正確的戰略方針。其後兩度伐蜀,爲秦國穩定了大後方。同時他伐楚也好,攻打韓魏也好,從未失利,從風聞來說也是當世良將。
“襄城丟了也就罷了。”我突然笑道,“秦人不厚道,今年可是魏國改元的年頭。”去年魏王嗣去世,諡爲襄王。太子政不知怎麼死了,所以公子遫即位,也就是當今的魏王。今年是他的元年,沒想到開門不利,上來就被秦國搶了襄城。襄城過去就是鄢陵,也就是當年鄭伯克段之所在,沒有比這更能稱得上是中原腹地的腹地了。
每個君侯即位掌國的時候都想着國家在自己手裡昌盛,開疆拓土,起碼也得守住祖宗基業。襄城可不是西河那種搶來的地方,那是魏武子魏犨最初受封的時候就有的土地。
“不過秦兵已經在中原站住了腳跟,實在讓人憂慮。”趙奢道。
“要取得天下有很多種辦法。”我道,“其中之一就是撐死秦國。”
“撐死?怎麼個撐死法?”趙奢疑惑道。
“你覺得秦國之所以現在成了一等的強國,憑藉的是什麼?”我問趙奢。
秦國從穆公開始就有稱霸的野心,一直到現在,代代相傳,權柄過度平穩在列國中少見。、通姦、霸佔臣子的妻女等等荒淫的事幾乎沒有出現在秦國國君身上。每代國君都秉持先君的遺志,以國家社稷爲重——除了舉鼎而死的二愣子武王贏蕩。這是上天賜給秦國的幸運。
時至今日,秦國已經東有函谷關、西有大散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而稱“關中之地”。如果君侯一心是天賜,那麼這個版圖就是他們自己努力經營出來的地利。
“真正讓秦國強盛的,卻是變法。”趙奢說完老生常談,話鋒一轉,“法令嚴明,使得國家一體,尊卑一心,這纔是秦人可怕的地方。”
我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要滅秦國很難,要滅秦法卻很容易。”
“哦?願聞其詳。”
“秦法嚴苛至極,施行於新地,必然受到當地氏族平民的反抗。五百年也只有一個商鞅,現在秦國還有哪位秉政有日殺八百人的魄力?不用多久,秦法就會在新地懈怠。這就像是蝗災一般,一地廢,進而一郡廢。最後舉國皆廢,秦人真正的利器便不復存在。”
“狐子此言有理,”趙奢笑道,“只恐怕列國撐不到秦法舉國皆廢的時候。”
“不需要列國。”我搖頭道,“能立行此策者有齊、楚、燕三國。若是趙國吞併了燕國或者齊國,也能行此坐視之策。天下終究歸於一統,行以郡縣,再不復列國爭雄之勢。”
趙奢無語。
我輕輕笑了笑,緩解了尷尬氣氛,道:“你打算什麼時候把你那兩個寶貝兒子交給我帶啊?”
趙奢支支吾吾,終於道:“幼子年幼,內子不捨放去。”
“你我同舟並車,有什麼放去的?”我訕笑道,“我還不知道嫂嫂麼?她是擔心我遭逢鉅變,性情變得乖張,所以不捨得讓我教那兩個孩子。”
“此言從何說起!”趙奢連忙解釋。
我只是聽着而已,越是解釋就越是掩飾,古今如一。而且我也不用多說什麼,話說得這麼明白了,趙奢必然知道躲無可躲。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把兒子送到我面前,行拜師之禮,否則就只有斷交絕義一條路走。
第二天,趙奢就把兩個孩子送到我面前,行了拜師大禮。我對於收徒傳教並不熱衷,但是師徒關係有時候比父子關係更牢靠——看看趙雍和他兩個不孝子的故事。
因爲我們不受魏王待見,魏齊也漸漸來得少了。我也樂得清靜,整日裡調教趙奢的兩個兒子。兩人都很聰明,只是趙括長了兩歲,所以一直壓着弟弟一頭。趙牧雖然智力上還比不過哥哥,但是心思縝密上卻遺傳了趙奢夫婦,比他哥哥趙括略勝一籌。趙括不是不夠縝密,只是性格上更爲浮躁,或許是出於長子受寵的關係,很多時候不像弟弟那般能夠耐下性子。
兄弟二人呆在我身邊,早上操持賤役,下午讀書,晚上視情況隨機傳授一些道理讓他們領悟。雖然趙奢沒說什麼,不過他老婆對於兒子們操持賤役肯定意見很大,已經偷偷來過好多次了。
這天,本該是兩兄弟清掃門庭的時候,趙括卻跑進書房,用尖銳的童聲叫道:“夫子夫子,有個楚國人帶着一個怪人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