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小櫻心中一顫,她原以爲八重自義信和飯富死後,對三條夫人的忠心是裝出來的,可此時一見,她卻不得不相信,八重和三條夫人始終有股斬不斷的親情聯繫。突然間,她覺得自己頭一次不再那個日本版容嬤嬤,反倒覺得她和三條夫人是同病相憐。
“大人……三條自知已時不久矣,請您看在多年夫妻的情份上,幫妾身完成最後的心願吧……”
三條夫人淚眼汪汪地跪在晴信面前,聲音顫抖。
“今夜,請大人到三條那裡歇息,就這一晚,一晚,三條雖死也無憾了。”
晚上,樑小櫻眼看着晴信被侍女志乃引領着,走向三條夫人的寢所,雖然隔得遠,她卻不難想象在那間房裡等待着三條夫人臉上掛着多麼喜悅的表情。不一會兒,那扇門合上了,侍女們也聽從晴信的命令,全都退了下去,樑小櫻忍不住輕輕上前,傾聽屋內的動靜。儘管她平時並不是個多事的人,更無心去偷看那種事,可這一刻,她卻抑制不住自己的行動。
晴信似乎在裡面安撫着他的正室,樑小櫻細細聽着,但好像和平日裡跟她溫存時的那種軟語呢噥有些不一樣。
她強行抑制着心裡吃醋那股子勁頭,她努力用無聲的語言說服自己,三條夫人自己都拒絕去溫泉養病,又拒絕讓大夫繼續診治,不就是爲了等丈夫回來嗎?現在,晴信回來了,作爲正室的三條夫人只不過要和丈夫溫存一晚上,用這種悲哀的方式來乞求得到丈夫最後的憐惜,自己幹嘛不大方一點呢?
“三條,你不要激動,躺着就好,你的身子很虛弱。”
激動?三條夫人她很激動嗎?樑小櫻聽到晴信那句話,心不自覺地揪了一下,拜託,她怎麼這樣?自己有病就不會顧及一下丈夫的感受嗎?還激動?要把晴信的老毛病又給弄復發了怎麼辦?還不是得讓她去找英雄拿偏方。
正在吃飛醋的當兒,她突然又發覺應該繼續說服自己,冷靜,再冷靜。可屋裡那兩人接下來的對話,卻令她心頭更加糾結。
“三條,這麼多年來,我們除了生過那幾個孩子之外,真是吵了太多的架,互相看了太多的冷眼。我真是糊塗,若不是現在你病成這樣,我怕我自己仍然還無法發現,我竟然讓你吃了那麼多年的苦。”
“只要您如今還肯溫柔地看三條一眼,三條就已經很滿足了,即使死……”
“不許對我說那個字,你會好起來,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你養好了病,我就帶你前往京都,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都夢想着有一天能回到你的故鄉。”
“大人,您……”
“你恐怕還不明白,鄰國諸侯都陸續上京,想要取得天下,我爲何遲遲都不願進京吧。其實,我不上京是母親的遺願,我也不想令她失望,可事到如今,我卻必須違揹她的意思了。北條和上杉那對死對頭,此時竟結成了聯盟,三河的德川是倒向我,還是倒向織田,事態不明,是情勢逼迫我不得不上京與他們爭奪這個天下啊!”
“不,您不用和我說這些,真的不用……”
“此時不說,我怕連我自己都沒機會說了,我們日本戰國的大名,有誰能活個多大年紀的?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了,半個身子都進了棺材,呵呵。其實我又何嘗不跟你一樣,想在死前完成個心願呢?”
“大人……”
“叫我的名字,三條,叫我晴信。”
“不,妾身不敢……”
樑小櫻飛奔回自己房中,把門關了個嚴嚴實實,此刻,她腦袋裡一片空白。等回想起方纔聽到那些話的內容時,三條夫人的房中已經悄然無聲。
晴信要上京了,真的要上京了嗎?史書上的記載,她從不曾忘記過,可是,這一次,歷史是否要提前個七八年?晴信上京,就是他的劫數,難道……她果真如同那位女陰陽師說的那樣,她最終會害死自己的丈夫?
想到這個,又想到三條夫人今夜的渴望,她的心終於亂成了一團,寂靜的夜,靜得那樣可怕……
“小櫻,你開門,讓我進去。”清晨,晴信便來敲樑小櫻的門,裡面的人聽着那單調的聲音,發覺他是一個人來的,把侍女也屏退了。
“你自己有手,不會開門啊?我又沒拿桌子抵着。”
原來她在鬧彆扭,晴信輕輕拉開房門,見樑小櫻盤着腿坐在榻榻米上,連和服都沒脫,看樣子是一夜沒睡,掛着兩個黑眼圈。
“小櫻,你一宿沒睡?不會吧,其實我……”
“打住!你要不想被你的正室上肺癆,弄得你舊病復發,就趕快叫英雄過去,他那裡有應急的偏方,治不好三條那種病入膏肓的,至少能保住你。”樑小櫻背轉過身不看他,也不想他一把摟過來。
“喂,你……”
“我什麼我?你要上京了,不是嗎?我看在你心裡,早就不把我當回事了!”
“你都聽到了?”晴信無奈地垂下了頭。
樑小櫻突然轉過身,撲到她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要,不要上京,晴信,我不許你上京,你要一上京,你就真要讓我心痛死的!”
晴信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搞懵了,只好緩和聲調,伸手一下下拍着她的後背。“怎麼了?別這樣,我昨晚只是在三條旁邊守着她,免得她病情惡化罷了。再說,我上京也得有完全的準備,你以爲說去就去?還有啊,什麼死不死的話,我要你馬上給我收回去,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上京之後,一定會活着回來見你。”
樑小櫻不說話了,只是流不出眼淚,嗚嗚嗚地直出氣,還不時用拳頭捶他的背。晴信並未和三條夫人做什麼,她本來應該覺得高興,可一想到上京,她仍然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她太瞭解晴信了,他本是個不喜歡把任何心事和籌劃都說出口的人,對她已經足夠坦白,剛纔的話,只能證明一點,上京一事勢在必行。
終於,她鬧累了,鬧倦了,心沉靜下來,卻發現自己和晴信的緣份,只怕僅有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