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景虎果然從城館裡走了出來,樑小櫻低着頭,故意照他身上一撞。
“是誰這般無禮?”還是那冷峻的聲調,還是從前的景虎。
樑小櫻眼見四處沒人,輕輕擡起頭,有意撥開額前披散的頭髮,讓他看清她的臉。景虎兩眼一睜,怔住了,老半天才滿面懷疑地叫出她的名字:“你是……小櫻?”
“是我,景虎,不……我是不是應該稱呼一聲上杉輝虎大人?”她有些尷尬,又似在小心地試探,因爲景虎望着她的那種眼神看來很僵,並不自然。
景虎突然拉住她的手,疾風一般往後山走。平時的樑小櫻,這點兒速度根本難不倒她,可他並不知道她身懷有孕,在後山一片樹林裡歇下腳時,她已經氣喘吁吁了。
“爲什麼要叫我大人?從前你叫我什麼,還叫那個不行嗎?”
“景虎……”樑小櫻驚於他的異常反應,景虎好像並沒有怪她半分,那語氣中,反倒還帶了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他竟然覺得她不直呼他從前的名字,是出於某種嫌棄的思想。
“我喜歡你這樣叫我。”
景虎的情緒平靜了,他慢慢攜起她的手,脣角泛起一縷彷彿神經質的微笑。他們初見那時,他就是這種表情,樑小櫻未曾忘記,只不過這一次,私下裡一向古怪的景虎,這回確實有點不正常,他的目光時而專注,時而遊離,好像還在夢裡一樣。
“小櫻,你知道嗎?我又犯戒了……我違背了在毗沙門天面前許下的誓言,我竟在神前幻想着有一天你能離開武田信玄,來到我身邊,你告訴我,這究竟是夢,還是神在懲罰我之前對我的考驗?”
樑小櫻不敢相信,那麼多年過去,景虎居然還惦念着她,原來當初阿雪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難怪阿雪寧願在北條的戰場上爲他而死,也不願單相思地痛苦下去,看來阿雪之後意外被氏康所救,併成爲氏康的繼室,歸根到底果真是因爲景虎心裡放不下她……
景虎,他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對她那麼癡情,以至於神情都恍惚了呢?她無法想象在這個混亂的年代裡,她和景虎的分離,以及川中島戰役之後,自己到底帶給了他多大的心靈創傷。她沒有掙脫他的手,只任由他那樣緊緊握着,眼眶不覺溼潤。
接下來的日子,樑小櫻更沒想到,景虎竟然將她安排到春日山城城館後面,就是從前關押過山本勘助的地方住下,那裡早已不是庫房,而是一處清雅的小竹屋。更奇怪的是,他沒問她任何一句前來越後的原因,只說她要是無處可去,就住在那裡別走。
景虎究竟是怎麼想的呢?他之所以還沒攻打甲斐,是不是在顧慮她呢?她腦子裡一片混亂,一路上,她從未停止過對晴信的思念,經常會把淚水往肚子裡吞,可她面對這樣的景虎,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就把來訪的目的挑明瞭講,那對景虎實在是太不公平。
但就這樣任由景虎“發神經”,一樣不是個辦法,景虎一個大男人,自然沒發覺她已經變成了孕婦,可她的肚子總會一天天大起來。他天天都來這裡看她,難保有一天不會發現,而且到那時,他一定知道她肚子裡的是晴信的孩子,他還會對她好嗎?
終於,她決定趁景虎再來看她的一天,向他坦白。
“景虎,就當我對不起你的感情給你的補償,請你讓我留在越後,做甲斐的人質。”
“人質?原來你……”景虎忽然露出了苦笑。
“你總算肯用真心面對我了,看來我選擇向你坦白,並沒有做錯。景虎,其實你的頭腦是清醒的,你只是不希望我說出真相,你不想在我口中聽到晴信的名字,寧願相信我是專程來找你,永遠不會再離開,不是嗎?”
景虎一咬下脣,顯然是默認了她的話,但他不想讓她看出自己的落寞。
“我知道,我懷着晴信的骨肉,一個人偷偷跑到越後來吃你的住你的,已經是一件很不要臉的事。但我也知道,晴信上京,是越後聯手相模攻打信濃乃至甲斐的最好時機,你一定不想錯過。所以,我自己送上門來爲武田家充當人質,等我生下了孩子,母子倆一同做越後的人質,你是個凡事都講道理的人,我相信這樣你就絕對不會再出徵南下。”
“你真會猜我的心,你對武田信玄也真夠死心塌地,知不知道你這樣會讓我更恨那個人?”景虎的神情驟然變作了從前那般冷峻。
“我明白,這件事對你來說很爲難,可你信奉毗沙門天,你認爲某個人是邪惡的就是邪惡,除非你認爲我也是邪惡的……因此,你不可能拒絕我的請求。”她堅定地看着他,忽然頭一暈,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倒去。
“小櫻,小櫻你不要緊吧?”景虎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感情,一把扶住了她的身軀,滿面擔憂。
樑小櫻抓住他的手臂,長長地噓了兩口氣,眼中帶淚,“我拖着這種身子,從甲斐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就當我求你……景虎,我這次是真的離開了晴信,也是不得不離開,至於那個原因,一言難盡,今後我可以慢慢告訴給你聽……我答應你,只要你點頭,我真的可以永遠留在越後,如果背信諾言,你隨時能要了我的命……”
景虎沉默着,卻摟得她更緊了,他可以更恨晴信,卻做不到讓自己成爲令樑小櫻痛苦不堪的那個人。
樑小櫻不知道,至少現在,她不會知道他到底在毗沙門天面前說了些什麼妄言,那並不是在後來,而是她當年還在他身旁做侍女的時候。在乃美死後的不久,他背對着那尊神像,望向遠處的樑小櫻,低聲說:“如果神都不怕犯戒的話,我就娶你,我真的……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