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主公,事至此時,一直佔據地利的終歸是我們,爲何我們反而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不乾脆和敵軍拼了?”魯莽的柿崎仍然不滿,兩道濃眉擠在一塊兒,雙眼直瞪瞪的,活像中國戲劇裡的黑臉張飛。
景虎見他仍不肯罷休,劍眉一橫,厲聲喝道:“柿崎,我的話你到底明白了多少?你跟着我多少年了,年紀也已經一大把,爲何還不懂得分輕重?你以爲打仗是什麼?殺戮,還是跟人玩命的把戲?我告訴你,這一仗不是拼命的一仗,是要讓我軍儘可能減少傷亡併成功打退敵人的仗!別以爲你是我父親的老臣子,我上杉輝虎就能容你在主公面前說話如此肆無忌憚!”
眼見景虎這般怒斥他,衆將偏又用一種絕對支持主公到底的眼神望着他,柿崎沒好氣地坐了回去。樑小櫻透過屏風的縫隙,正好能看清他臉上的神情,她知道柿崎的性格就是如此,但從前景虎也很清楚這點,因此無論他說話怎麼放肆,景虎都能從寬接納。而此刻的情景,卻是柿崎的言語當場激怒了景虎,景虎瞬間化作毗沙門天大神,似是在以神明的態度蔑視殺戮者。她大概能猜到,景虎之所以這樣喝斥他手下最勇猛的大將,其實是不想大家都被敵人織田信長“天下布武”的思想影響,從而迷失了本來的方向,拋棄了本來的信仰。 щшш ●тт kān ●¢〇
“柿崎,既然大家都贊同主公的意思,你就少說兩句。”頭髮已經花白的直江拍拍他的後背,咳嗽了兩聲。
柿崎側過頭,衝着老人哼了一聲:“沒錯,大家都贊同主公的意思,所以我就該閉嘴,是吧?既然主公早已有了決定的,又何必還要跟我們大家商量呢?我柿崎景家雖然是個粗人,但軍令我從來沒違背過。”
他的聲調很低,只怕放到那麼低也不容易了。景虎似乎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也裝作充耳不聞,這種時候,他決不會因爲一個柿崎而影響了整個會議。樑小櫻理解景虎的心意,可從柿崎的話語和舉動來看,那傢伙恐怕開始對主公有了某種情緒,莫非歷史上的悲劇即將提前?
在衆多將領支持景虎的情況下,柿崎景家很可憐地變成了孤軍奮戰,於是,軍事會議很快就結束了,景虎決定兩天後的中午出兵,攻打七尾城。
晚上,樑小櫻戴着頭盔,悄悄跟着另外幾個侍衛混到柿崎的營帳外面。柿崎提着水壺,一個勁在那裡喝涼水,一看就知道,上午景虎責罵他,他到現在還咽不下那口氣。可即使如此,又能怎麼樣呢?當初是他自己心甘情願投靠景虎的父親長尾爲景,發誓一輩子爲長尾家效勞的,就算如今的長尾家已經變成了上杉家。
樑小櫻坐在他的不遠處,一邊看將士們在土地上畫格子,拿石子兒玩他們軍中特有的一種棋,一邊注意着柿崎的一舉一動。果然沒過多久,柿崎也湊了過來,和他的手下猜棋,語調之兇猛,彷彿非要贏下每一盤,殺得對方片甲不留不可。
“大人,您生氣歸生氣,也別下手那麼狠呀!”一個膽子稍微大點的副將歪着腦袋,一臉苦相地望着他的上司。
柿崎狠狠瞪了那副將一眼,攥起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怎麼,不服氣我每次都下贏你們?那你們儘管把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來贏我啊!害怕?不是吧?下棋這事,可不用分將軍和士兵,來,聽見沒?給我上!”
那副將把身子縮回去,推着身旁兩個士兵,低聲道:“你們兩個去和大人下棋吧,我……肚子突然疼起來了,大概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哎喲……”
這下,兩個士兵馬上成了“替罪羔羊”,柿崎哈哈大笑,一個時辰下來,他差不多就發泄完畢。
“完了,痛快!真痛快!”
就在他舉起雙手,仰天大笑之後,樑小櫻忽然看見一個小姓從外面跑來,一路到了他的身旁。
“唔……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柿崎看到這個小姓,似乎都充滿驚訝。
“大人,那邊有好東西給您,還是……進帳說吧。”那小姓向他使了個眼色,柿崎會意,右手搭着他的肩膀,就搖搖晃晃地走進了營帳內。
這是柿崎景家嗎?樑小櫻納悶,明明是個粗人,爲什麼在這時偏偏變得神秘了起來?難道他和他的小姓之間,還有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懷着極度的好奇,她趁旁人沒注意,偷偷摸了過去,直到柿崎營帳的後面。
從營帳的縫隙裡,她清晰地看見,那個小姓從帶回來的包袱裡拿出一件東西。柿崎仔細一看,竟是一套精美的武士和服,樑小櫻差點驚歎出聲,乖乖!這可不是一般的衣服,明明就是用京都的上等布匹做的呀!然而,越是思考這點,她越是覺得疑惑,柿崎景家這廝從來沒去過京都,更談不上會審美,如果這衣服是他買的,他怎麼就懂得挑這種上等貨色?
“這衣服果然很精緻。”
柿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件和服,兩眼放光,一副像很懂得欣賞其實骨子裡一點不會欣賞的表情,故意在小姓面前顯擺。而接下來,他們倆的對話,令樑小櫻大吃一驚。
“大人,您讓少爺跟屬下們去京都賣的三百匹馬,全都已經賣出去了,只是那邊很不巧地出了點事,好像是織田信長被行刺未遂,所以到兩個月前,我們才收到了所有的錢。這件和服,是那位大人專門送給您,想要表達謝意的,您看……”
“你說什麼?這和服是織田信長送的?”
柿崎頓時額爆青筋,一把扯住小姓的衣領,嚇得他臉色煞白。
“晴家到底在京都做什麼?我們如今明明在和織田交戰,他怎麼還會在最近的時日裡拿到織田信長送給我的和服?”
“大人,這個……這個小人也不清楚啊,一切都是少爺的吩咐,小人不敢違背……”
“晴家現在在哪裡?他都在做什麼?”
“回大人的話,少爺他在……就在加賀,說是再過十天半月的,便要回來……至於少爺在做什麼,小人實在不知啊!請大人恕罪!”
眼見柿崎放開了手,樑小櫻背後卻涌上一陣惡寒。歷史上記載的內容是,柿崎景家因爲和織田信長內通,後來被景虎賜死,她怎麼想來都覺得不大對勁。因爲以這個大老粗的智商和其固執得像頭牛的脾氣,什麼魯莽的事都有可能做出來,就是通敵不可能。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通敵的是這傢伙的兒子,那兒子可真是把他老爹害慘了。
“混賬!兩軍交戰,那個不孝子卻在敵軍的地盤上,還口口聲聲說讓你給我送東西來?不行,我一定要稟報主公,治那個不孝子的罪!”
柿崎大踏步就要走出營帳,去見景虎,誰知那小姓死命拖着他,拖不動乾脆跪下來抱住他的大腿,苦求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大人,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主公啊!小人答應您,今晚就趕去加賀見少爺,少爺最聽您的話,他若知道事態嚴重,一定會回頭是岸,說不定還能充當內應,幫助我軍破敵,不是嗎?可您要是把這事稟報給主公,以主公的性情,他即使不會對您動手,少爺也活不成……主公曾經說過,他率軍出戰,最恨的就是通敵者,難道大人您就不念在少爺是您的親生兒子這份情面上,非要將他送上死路嗎?”
不會,現在的景虎不會輕易殺人,你去幫你兒子自首吧!樑小櫻在心裡唸叨着,此刻,她很希望,真的很希望柿崎能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景虎,如今的景虎已不是從前,再說,往日的景虎都能原諒與武田內通的北條高廣,今天爲何又不會原諒跟隨他父親多年的老臣之子呢?如果,柿崎能堅持今晚去見景虎,他兒子被罰得最嚴重,也頂多是個“下崗”,回去至少還能過老百姓的小日子。
可惜,她終究沒等到那一刻。在小姓的苦苦哀求下,柿崎妥協了,決定知情不報。樑小櫻方纔發覺,這個小姓並非普通的下人,而是從小服侍柿崎的兒子晴家,和晴家的感情親如兄弟,難怪他連柿崎的夫人都敢搬出來,說少爺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夫人恐怕都不想活。結果,柿崎終於軟了心,樑小櫻竟在這時看穿了他,她以前一直以爲柿崎景家是個老色鬼,一輩子就都愛玩弄女人,沒想到他心中最愛的,依然是他的結髮之妻。
“景虎,等這場戰鬥結束,你就原諒你的老臣子吧……”
離開之際,她在心中喃喃着,如果可以,她一樣不希望景虎錯殺一個不該殺的人。只因有人說過,天理循環,人人都是有報應的,她不想這次和景虎出來發生的任何一件事,去折損景虎的壽命,否則,她只會更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