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六條本國寺,現任幕府將軍足利義昭御所,
“砰!”“狂妄!膽敢命令將軍!”伴隨着刺耳的花瓶的碎裂聲,空曠的主廳內傳來足利義昭壓抑着怒火的低沉咆哮。守在屋外的侍衛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由齊齊微微搖頭,主公的喜怒無常他們早已是司空見慣了,冒失衝進去好意只會招來一頓臭罵,因而衆人偏了一下頭便又重新站好,絲毫不理會屋內不斷響起的物品撞擊地面以及義昭自語喝罵的聲音。
就在這時,一個身着墨綠色長衫,手持摺扇的身影緩步出現在玄關拐角處徑直向這邊走來。只見來人梳着月輪髻,大約中等年紀,面龐白皙,無關清秀一雙圓潤的眼眸中總是帶着絲絲溫和的光芒,舉止沉穩,無形間透着一股瀟灑儒雅之氣,令人見而傾心,正是將軍家臣細川兵部大輔藤孝。
“細川大人!”衆侍衛一看清來人面貌,頓時都面露喜色,大步上前躬身參見,由此可見,細川在目前足利家中是絕對炙手可熱的人物,而且更爲重要的是一旦義昭發怒,唯有藤孝可以安撫,因此生恐義昭殃及池魚的侍衛們對細川的及時出現更是分外感激涕零。
“細川大人,主公他又……”侍衛首領上前,用手指了指屋內,面露遲疑之色地躬身對細川稟告道。
“嗯,我明白了,你們做的很好,退下吧。”細川儘管身份高貴,卻並沒有任何的高傲神態,反而和言細語地勉勵了侍衛們幾句,然後緩步走向主廳,侍衛們自動讓開道,躬身等細川通過後,才各自回到崗位繼續執勤。
每走一步,都能聽到一聲歇斯底里的怒罵和摔東西的噪音,細川暗自一嘆加快腳步走上前,恭首一禮,對着高臺上那個因憤怒而渾身顫抖着的身影正經參拜道:“微臣細川,參見將軍。”
義昭忽然聽到身後的話語聲不由一愣,繼而緩緩轉過頭,瞪着一雙赤紅血色的眼眸,正要發作,然而當看清來人面孔時,卻神色忽的一喜接着又奇怪地劍眉微皺,彷彿強行按捺住某種情緒似的,沉聲道:“原來是萬吉來了,免禮,隨便坐吧!”說罷,義昭也順勢席地而坐,身邊是一片狼藉。
細川雖然低着頭,卻還是將義昭神情的那一縷細微的變化看在眼裡,內下不禁苦笑:彈正忠殿下,你可真是害苦我了!也難怪細川如此埋怨信長,京都議定會上,信長竟不經將軍義昭同意便做主冊封足利家臣細川爲城主,這種公然的招攬和離間雖然輕易就會被看破,但對細川與義昭之間親密關係的殺傷力甚至比暗中拉攏挑撥更爲有效。
因爲憑信長異常毒辣的眼光,早已看出義昭表面看似禮賢下士,心胸寬廣實際卻是個疑忌心極重的人,即便明知冊封一事乃是織田挑撥之計,他也會心中留有疙瘩,不由自主的對細川的無條件信任大打折扣,這樣的情況最終的結果只會有一個,那就是彼此關係破裂,而織田家自然是得利漁翁無疑。
從剛纔義昭的表情變幻來看,細川無奈發覺信長實在太陰險了,一招一式都直奔義昭要害,現在連自己這個危難時期也始終不離不棄的家臣,義昭也開始有所疑忌了,細川突然覺得不知道該痛苦還是該慶幸。
“萬吉,你有什麼事嗎?”義昭的神情似乎有些疲憊,斜斜地靠坐在軟席上連平常一向堅持的將軍儀態都不顧了,由此可見,義昭的內心是多麼憤怒,義昭雖然自小出家,但卻是個極有野心的人,當兄長義輝被謀殺的消息傳到興福寺一乘院時,義昭就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關鍵,那就是他也許可以成爲幕府將軍的繼承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帶着僅有的幾名家臣出奔,迫不及待地尋求各地大名的支持,充分體現了他內心對權勢的急切和渴望。
日本戰國亂世,自應仁之亂後,便越發體現出裸的弱肉強食的叢林生存法則,強者,有錢有兵,可以爭權奪勢,可以任意支配普通人的生死,弱者唯有卑躬屈膝,仰仗強者的鼻息而存,一旦有變則難逃傾覆的下場。
同時,日本人骨子裡的一種極度虛僞的民族劣根性也暴露無遺。一方面,日本人表面裝出非常注重傳統、維護舊制的樣子,可實際上卻在不斷毫無顧忌地羞辱着傳統的一切事物,把總是掛在口邊的舊有規則狠狠地踩在腳下。
比如名義上統治整個日本的天皇朝廷,根本沒有絲毫權力可言,公家完全被武家架空,這一點無人不曉,這樣的事在很多國家的封建歷史上也都發生過特別是一些王朝末期。但與所有國家都不同的是,在那些國家,皇室失去了中央集權,各個獨立勢力就乾脆把皇室甩到一邊,頂多必要時表面說些漂亮話藉助一下皇室正統的名義,實質上已經完全拋棄了皇室的地位。然而,在日本卻截然不同,至少在日本,即使在私底下,也沒有人敢否認天皇是統治者,甚至大部分認爲國家仍然是在按照天皇的指示在運轉,強大如大名領主,爭的也只是武家最高勳榮——幕府將軍,而從未有人想過要推翻天皇!處於這樣獨尊的精神領袖地位,依正常的情況推斷,天皇朝廷無論如何也都應該活得相當滋潤然而事實上,天皇和朝廷卻是像垃圾一樣,無人理睬。
舉個例子,前任的後奈良天皇,年輕時就曾以至尊之軀依靠賣字畫爲生,而且還只是勉強過活,其在位期間,整個皇室窮困潦倒至難以想象的境地,竟有不少皇室嫡親死於飢餓!弘治三年(公元1557年),後奈良天皇去世,其二子方仁(現任正親町天皇名字)即位,居然因爲沒錢,而無法舉行國葬以及即位儀式,令人難以置信,這樣貽笑大方的事一直拖到永祿三年(公元1560年)西國大名毛利元就奉上一筆獻金後才得以草草解決,簡直是一場笑話。
天皇猶如此,更何況幕府將軍,失去了各地守護代的支持以及兵權之後,幕府將軍壓根就是個擺設,完全不會有人待見,天皇的敕命、信使,各地大名藩主也許心情好還會見一見,幕府的信使即便是來封官,也沒人理睬,就因爲那個位子並非天皇一樣是永恆不變的,與其去虛僞敷衍,不如直接推翻它,這就是戰國大名們的真實想法。
義昭並不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人,所以他很清楚足利幕府的現狀,他甚至某種程度上認同那些大名的所作所爲而非仇恨,因爲他深知沒有實力蒙受欺辱這是無可避免的。因此,離開一乘院後,義昭臥薪嚐膽、忍辱負重,他坦然接受一切鄙夷蔑視的眼光,譏諷嘲笑的言辭,只要能夠得到支持,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事,尊嚴、人格、身份,這些無謂的東西,在義昭看來本身就是可笑的虛幻。
當一路碰壁,心灰意懶卻倏然碰見織田信長時,義昭驚喜地意識到命運終於眷顧他了,果然,信長答應並且很快付諸實踐,支持義昭上洛,繼任將軍。實際上,最開始,義昭是發自真心地感激信長的,可惜很快,他便清醒了,因爲亂世之中,不會有絲毫無緣無故的恩惠或是施捨。
義昭起初並不太在意信長的野心,也許在他看來,尾張這樣的邊鄙之地的小小藩主又能有多大的抱負,頂多自己當了將軍以後,給他個名正言順的尾張守護,再讓朝廷給他個四五品的官做做,他也就該感激涕零了。可惜,後來發生的事讓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白日做夢的可笑白癡!
織田大軍佔美濃、伐伊勢、攻近江、抗甲斐,當真是所向披靡,彷彿一夜之間織田家酒成了東海道最強大的大名,更可怕的是織田信長似乎對已經得到的一切毫不滿足,終於,義昭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他親手選擇的這個人,不僅不是一個無知的鄉下人,相反,他是一個隨時都可能反噬的可怕敵人,然而,當義昭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信長已經是尾大不掉了。
義昭突然覺得自己很愚蠢,之前,他曾認爲天底下的大名們也許有其不凡之處,但是他的智慧足以在成爲正式幕府將軍後輕易掌控他們,他甚至曾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夠通過自己的手,重現幾百年前室町幕府鼎盛時期的景象,他認爲自己纔是終結亂世的命運之子,可惜,無情的現實給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主公!彈正忠大人已經正式向天皇陛下提交《五錮條之書》、《殿中御掟》以及《異見十七條》了。”細川對着低頭沉思的義昭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內心究竟是怎樣的感覺。但惟獨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他絕對沒有感到憤怒。
。
您的留言哪怕只是一個,都會成爲作者創作的動力,請努力爲作者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