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受魯國所邀,漢軍雲集泗水,算得上是一次聲勢浩大武裝遊行的話;那麼當漢軍在傅城、薛城人吃馬嚼三四個月,卻還沒有財政崩盤,直接把宋國大量軍頭嚇得連連拜會皇氏老夫子皇善。
每度過一天,都會讓宋國的軍官們感覺如坐鍼氈。
二十三萬大軍,就是天天不幹事兒,光在那裡吃飯,一日兩餐,那是多少積累?
一年?兩年?三年?
反正宋國人現在很慌,底層可能還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麼,但士族們已經背皮發麻,想着趕緊自救。
時人還在嘲諷魯國人倒黴,被一分爲三,連國君都死了的時候,有識之士們已經有了一個共同認識。
那就是魯國不會遭受進一步的軍事打擊,漢軍是和平進入魯國地盤的。
不費一兵一卒,漢軍拿下了當年魯國吞下的全部邾國土地不說,還吐出來不少河西要地。
津渡關卡,盡數落在漢子國手中。
以漢軍的戰鬥力,本就沒必要駐紮太多的一線戰鬥人員,津渡關卡在手,那麼總的武裝力量,還能刪減。
二十三萬大軍,零頭的零頭用在魯國割讓出來的土地上,剩下的大軍,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嗎?
和飄飄然享受着成爲國君快活的戴舉不同,那些在宋國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們,除了內心有着光復宋氏的願景之外,也想着謀一條出路。
不給漢軍帶路,那就自找退路。
皇途爲使者,跟着訪問晉國的使節團一起出發的。
但是知道皇途奔着什麼去的人,很少。
姻親之家多少還是能通過各種消息,加上自己的聰明才智,然後推算出一些事情來,大體上,有人大膽猜測,皇途這次西行,絕對是爲了投某人所好。
皇氏內部誰是精英,誰是下一代的接班人,誰是下下代的掌舵人,其實非常的清晰。
皇途善謀,皇策善斷。
這兄弟二人的智慧,遠比老夫子皇善要強得多。
皇善本身,就是個保駕護航的角色,讓皇氏能夠在惡劣的宋國政治環境中生存下來,然後以待時機,這就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
剩下的,無非是依靠着經驗,能淘換一些好處,就淘換一些;不能強求的,那就自然不予理會。
“楚漢相爭之後,漢軍不曾停歇,順淮水之下,直奔泗水。大軍過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今盤踞傅、薛,糧秣用度日益增加,卻又不見漢軍停歇操練,旬日之間,依舊刻苦磨礪,如此種種,着實讓人震驚,着實讓人駭然!”
拜會老皇善的人,都不是笨蛋,衝老夫子亮明自己的擔憂之後,有人很是恭敬地懇求道:“夫子乃國之司城,君上倚重之宿老。如今大爭之世,我大宋國,當如何存於天下,只怕,就在漢子一念之間。”
前來皇氏老夫子這裡開會的人非常多,大多都是因爲姻親關係串聯起來的,爲數不多比較例外的,就是蒙氏。
不過蒙氏這次過來,也不是單槍匹馬,除了蒙氏本身之外,還有蒙氏在軍中的故交。老牌大夫們現在的日子都不好過,他們畢竟是子姓宋氏提拔起來的,如今返回各自的封邑,老老實實地混口飯吃。
本來不想摻和的,結果發現齊魯之戰,齊侯魯侯,先後死了。
魯國的局面從相持階段,直接崩壞成了末世,國土大量淪喪不說,魯國境內的城邑,都成了一個個社會孤島。
曲阜中央的命令,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條件向各大城邑傳達,理論上來說,此時魯國只要能夠說服漢軍入境,就能驅逐齊軍,光復國土。
可惜,事情就卡在了這裡,魯國人請來的漢軍,卻讓漢軍人吃馬嚼許久之後,始終不讓漢軍過境狐駘山。
這樣的舉動,顯然惹惱了漢子國國君李解。
當然,這是國際上的認知,魯國先無禮的,你能做初一,那也別怪漢國做十五。
有來有去嘛。
等不到漢軍,光靠一個個城邑的死守,總歸不是個事情。
只是隨後一系列的變故,讓魯國直接被幹廢。
國君沒了,中央權威徹底崩潰,地方勢力就算再怎麼忠心,也得自行其是,這就導致地方城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不自己募兵組織防禦。
武裝力量擴充容易,再想要裁剪,那就難了。
加上與此同時,齊國人的鄉元帥嬀田,身爲斷後的總指揮,居然將齊國的文姜公主,送到了漢子李解的房中,場面就微妙起來。
這個消息,是真正促使宋國老牌貴族們,忙不迭地拜謁老皇善的根本原因。
原本李解在泗上逗留,只有宋國送出去了人間絕色,誰還不知道南子公主的美貌、才華?
便是老齊侯沒死的時候,也不得不稱讚,若是有諸侯娶了南子爲妻,以其爲夫人,必能興其國。
這樣的人間絕色,宋國人也不是謙虛,天下間也找不到幾個。
結果短短時間,齊國人就填補了這個空白?
“諸君來意,老朽已然知曉。”
老皇善拂鬚感慨了一聲,他鬚髯皆白,這幾日頭髮又掉了一些,要不是江陰會館送來的嫩豆腐、蜂蜜,吃起來實在是好,他最近連食慾都沒有。
捧着一杯淮南綠茶,茶香不濃郁,甚至還有點清淡,而且還有送來的花苞,混雜在茶葉中,感覺非常的不錯。
“漢伯極好絕色,此事,諸君皆是知曉。”
這種事情,原本難以啓齒來着,最近因爲李解,列國聊起這種事情,居然還挺習慣的。
貴族圈子中,闖入一頭凶神惡煞的猛虎,這感覺,當真是讓人難以適從。
可不適應也得適應啊。
“若是以往,宋國得一夕安寢,倒也無妨。如今,有齊國文姜公主在,只怕不易。”
“此言甚是,司城乃是大宋國棟樑,如今局面敗壞,還需司城主持大局啊!”
“某時常往來傅城、薛城、沛縣,只論征討諸事,倒是未聞漢伯如何提起,唯有漢伯麾下虎狼,時常叫囂‘一統天下’。如沙伯哼之流,欲再現泗水之畔,聚殲三萬之故事。”
“非止沙哼,‘五步見血沙仲哈’亦是如此。再有漢使魏子羽,此乃晉人,卻先築城龍背山,後扶持邾婁公子黑耳。其巧舌猶如簧也!”
魏羽如今揚名諸侯之間,就是他那條靈巧無比的舌頭。
先後說服了齊國、宋國的前線將領投降,尤其是像靈姑戈這種出身越國的齊國將領,投降之後的待遇大增,對齊國內部,是一種重大打擊。
老齊侯麾下的武裝力量,有不少就是國家滅亡之後的流亡份子。
這些流亡份子,往往有着非常不錯的人際關係,或者非常不錯的專業技能,給齊侯賣命,是一種投資,也是一種交易。
現在,齊侯嗝屁了,交易的對象不在,下一任齊侯,毀約簡直是鐵板釘釘。
雙方互信的基礎根本不存在,新任齊侯是什麼模樣,背後是誰在支持,上臺之後,對原先的密約又有多少了解,誰知道?
這些事情,都加劇了齊國內部國際勢力的衰退,靈姑戈只要一天不死,一天日子過得挺悠哉悠哉的,齊國就需要更大的成本來維持內部平穩。
可現在是加大維穩成本的時候嗎?
新君未定,各方巨頭的廝殺,需要消耗大量的資源,誰扶持了國君上位,誰就是齊國將來的大拿。
這種情況下,齊國大部分處境本就複雜的外國軍官,甚至越是自帶乾糧自帶小弟的外籍軍官,越是感知上極其難受。
既要防備齊國的打壓,又羨慕靈姑戈的叛逃。
更要命的是,靈姑戈的老家,是越國;李解的老家,是吳國。
越國還是被吳國滅了的,國仇家恨都能放下,這李老闆到底給了多大的好處?
人們會想,人們會琢磨,也就使得齊國越發不能集中全部的力量。
而造就這個直接結果的人,正是晉人魏子羽。
現在這個傢伙,卻又在支持公子黑耳。
公子黑耳,原本是宋桓公的庶出兒子,還是個耳朵黑黑的死胖子,根本沒有什麼前途,做個質子混口飯吃就挺好。
現在就不一樣了,宋國邊軍將領展昭,居然說要支持公子黑耳?
當然明面上的藉口,就是這個,背地裡的好處,顯然公子黑耳是給不起的,魏子羽作爲幕後黑手,操盤此事之後,對宋國的打擊非常大。
要不是戴舉這個老陰逼急着登基,急着整頓宋國內部勢力,那是恨不得直接弄死魏子羽,大軍圍上去,羣毆邾婁邑,還就不信搞不死一個魏子羽?
現在好了,魏子羽不但沒事兒,還時不時宣傳,要打過河西,攻克商丘,還政於宋氏。
簡直無情!
這種擺在明面上的嘲諷,老陰逼戴舉爲了大局,真就是忍了下來,也真就是沒有動手,沒有繼續派出一兵一卒前往邾婁邑。
其中當然有恐懼的因素在,漢軍什麼實力,老陰逼戴舉再清楚不過。
除了恐懼,戴舉還有別樣的想法,身爲一個老陰逼,他很清楚,那些潛藏在宋國內部的反戴叛逆分子,肯定會冒頭。
只要冒頭,他就能一網打盡!
至於說用兵泗水……下次,下次一定。
老陰逼的想法誠然不錯,但他看不透所有的人心。
在戴舉步步堅韌的時候,於宋人而言,這就是慫逼操作。
人魏子羽這個王八蛋,都公開放話說要還政宋氏了,這是啥意思?就是叫你戴氏趕緊滾啊。
結果你連口頭抗議也沒有?
這還行不行了?
這大宋國的老大,就這?!
至於薛城那邊到底有多少漢軍在虎視眈眈,對中低層的宋人而言,無所謂,關他們鳥事,國家又不是他們的。
國家的確不是底層宋人的,但卻是宋國貴族們的。
哪怕有的宋國貴族,已經遭受的打壓,正如組團前來拜謁皇氏老夫子的貴族們,大部分都是遭受了老陰逼戴舉的明升暗降或者直接打壓。
說到底,他們的封邑,還沒有遭受剝離,他們還享受着封邑的好處。
可一旦宋國被漢子國給滅了,下場會如何,淮水列國就是最好的參照物。
在宋國的體制之下,等到他們下一代,等到戴舉這個老陰逼死了之後,新的國君上臺,就能施展“仁義”,他們這些在戴舉時代嚴重受挫的家族,在新的國君領導之下,就能大搖大擺地出仕。
畢竟,要感謝新君的“提攜之恩”嘛。
套路就是如此,甭管宋國多麼矬,身爲貴族,至少在這裡,大方向上的利益,還是有保障的。
真正遭受重創的,說白了就只有宋國公族一家而已。
所以,此時他們相當的惶恐不安,漢子李解儘管沒怎麼公開露面,但之前遭受了刺殺,而且還是有人假扮成了皇氏的人,前去刺殺李解。
這種事情,皇氏現在是洗白了,但整個宋國內部,那是人人自危。
鬼知道漢子是不是隨便找個理由,就記恨上了某個家族。
那這種可能性成了隨機的,豈不是任何一個家族,都有可能?
除了皇氏。
再加上皇氏又成了“送親使者”,更有人知曉,皇氏有個女子,跟着南子公主,一起爲漢子李解服務,這就不得不讓人更加的恭敬。
行刺李解這件事情,不稀奇,反正搞不死他,這麼多年下來,從普通刺客到頂級死士,能用的都用了,就是搞不死他,大家都習慣了,麻木了。
但是在行刺李解這件事情上,居然能夠全身而退,沒有被懷疑,這就非常的見水平。
前來拜訪皇氏老夫子的人,都是懷揣着十二萬分的佩服、恭敬。
“諸君之憂,老夫亦知也。”
老皇善只是拂鬚點頭,但始終沒有開口討論重點,怎麼應對漢子國可能發起的懲罰戰爭?
二十三萬大軍,宋國拿頭來抗衡?
怎麼抗衡得過?
“夫子,恕某斗膽!”
一人出列,先是行了個大禮,然後直接開口道,“今漢強宋弱,我等……”
此人語氣停頓了一下,然後環視四周,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我等皆爲朝堂排擠之輩,流散於江湖之間。若論本心,言憂國憂民……實在是慚愧;言忠君報效……只怕說出來,諸君自己皆不信!”
衆人聽了,竟是齊聲鬨笑。
不過此人卻還是一臉肅然,繼續道:“我等,只願謀個出路。漢國自有禮儀,淮中城,其貴賤之分……不甚清晰。賤者善考,應試有功,則爲貴;貴者不善,又無甚功勞,則轉賤。如此禮儀,於我等而言……”
這還只是淺層的擔憂,更加深層次的擔憂,有人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認認真真地說出來,討論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