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呂不韋再如何不情願,既然已經接受了這個命令,那麼作爲臣子,就必然要爲君王完成這個命令。
讓呂不韋略微有些驚訝的是,太子竟然完全沒有任何等待或者審判就直接要呂不韋殺了白起,很顯然這位太子已經完全不想讓白起活下去哪怕一天了。
這讓呂不韋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難道說自己一直以來有意無意灌輸在太子心中的那個“功高震主”的形象,真的已經在太子的心中完全紮根了?
但呂不韋是不敢去問太子這個問題的。
總而言之,想辦法殺掉白起原本就是邯鄲方面給呂不韋的任務,現在呂不韋親手完成,將來也好向趙王請功了吧?
懷着這種複雜的心思,呂不韋來到了偏殿之中。
這座偏殿外有着上百名精銳的士兵把守着,而且爲首的赫然就是尉繚。
“見過武成君!”尉繚見了呂不韋也是不敢怠慢趕緊行禮,畢竟誰都知道呂不韋現在已經是一飛沖天了,此時不拉關係更待何時?
呂不韋微微一笑,對着尉繚說道:“尉繚將軍不必多禮,對了,那人就被關押在裡面?”
尉繚聽到呂不韋發問忙道:“正是,武成君莫非是要進去審問那人?”
“審問?”呂不韋嘆了一口氣,拍了拍尉繚的肩膀,什麼也沒有說就走進了偏殿之中,只留下尉繚在那裡看着呂不韋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呂不韋走進了偏殿之中,然後發現在這座偏殿的正中央坐着一個孤零零的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白起。
白起顯然聽到了呂不韋的腳步聲,緩緩的回過了頭來,隨後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
“是汝。”
“是吾。”呂不韋應了一聲,在白起的對面坐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一下白起。
白起看上去精神稍微有些萎靡,但看得出來身上並沒有什麼傷勢。
不知爲何,呂不韋在發現了這一點的時候,心中突然微微一鬆。
看到白起並沒有開口的意思,呂不韋就主動開口了:“武安君似乎並不是很想看到吾。”
白起嘿了一聲,搖頭道:“都這個時候了,來得是誰又有何關係呢?吾只是奇怪……子楚連自己面對吾的勇氣都沒有嗎?”
呂不韋正色道:“武安君爲臣子,怎能直呼太子之名?”
白起哈哈一笑,道:“都這個時候了,直呼又如何,不直呼又如何,總歸是一個死罷了。”
呂不韋沉默了一會,道:“說實話,武安君汝……不應該和宸勾結在一起的。”
頓了一頓之後,呂不韋忍不住繼續說道:“其實吾有些不太明白,汝爲何要參與到這件事情之中來?其實以汝在大秦之中的聲望,完全是沒有必要這麼做的。”
“完全沒有必要?”白起諷刺的笑了起來,足足過了好一會才止住了笑聲,緩緩說道:“汝不明白的。吾若是不加入宸一方,那麼無非便是個死。吾若是加入了宸一方,尚且還有希望能活,明白了嗎?”
呂不韋看着白起,臉上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呂不韋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某些從未聽說過的隱秘東西。
“武安君此言何意?”呂不韋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開口問道。
白起深深的看了呂不韋一眼,突然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無他,只是吾剛剛想到了某些事情而已。”
呂不韋默默的點了點頭,沒有繼續開口追問。
大殿之中突然陷入了一陣莫名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之後,白起纔開口打破了這個沉默:“太子命汝前來,是要汝來殺了吾嗎?”
呂不韋身體猛然一震,擡起頭來正好看到了白起那十分淡定的目光。
呂不韋張了張嘴巴,有些艱難的說道:“是的。”
不知爲何,當呂不韋的嘴裡說出這句話得時候,他突然覺得坐在自己對面的白起好像一下子鬆了一口氣,似乎放下了什麼千鈞重擔一般。
大殿之中再一次的陷入了沉默。
一名老太監悄悄的端來了一爵酒,放在了白起的面前。
白起看着面前這酒爵之中那猩紅如血的酒液,突然自嘲的笑了一笑,開口問道:“呂卿,吾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呂不韋道:“武安君但問無妨。”
白起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道:“在汝的眼裡,吾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呂不韋顯然並沒有想到白起所問的竟然是這麼一個問題,愣了好一會才道:“在吾心中,武信君乃是一位用兵如神的優秀統帥,是老秦人的驕傲和自豪。”
白起嘿了一聲,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幾分得意的表情:“用兵如神?什麼用兵如神,說白了,也不過是……”
白起長嘆一聲,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又過了片刻,白起再次開口問道:“呂卿,若是吾在長平之戰前死去,汝覺得應該會如何?”
呂不韋想了想,道:“若是如此,那麼想必武安君必當是榮耀無比,風光下葬。”
“是啊。”白起點了點頭,嘆道:“明明吾多活了幾年,爲了大秦貢獻了更多的勝利,讓大秦避免更多的損失,但是吾卻變成了罪人,卻只能夠獲得這一杯毒酒的命運,真是何其諷刺也!”
呂不韋閉上了嘴巴,並沒有接話。
白起所諷刺的對象正是秦國的王室,這個話題是萬萬不能接的。
白起看了一眼呂不韋,臉上一絲怪異的笑容一閃而過,道:“呂卿,今日得勝,想必太子給了汝的封賞應當不輕吧?”
呂不韋點了點頭,十分老實的說道:“武成君,相邦。”
白起聽了呂不韋的答案,臉上不由得更加的感慨了,嘆道:“相邦之位,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如此輕易的落入汝的囊中……吾聽說過汝當年和太子在邯鄲的故事,汝當時就已經想到了今天這般光景了嗎?”
呂不韋想了想,答道:“當時卻是也曾想過,但是……吾從未想過此事竟然成真了。”
“是啊,”白起又一次的發出了嘆息:“又有誰知道,吾這個曾經爲大秦出生入死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的武安君,如今也只能夠落得一杯毒酒的命運呢?”
很顯然,白起對於秦國王室的怨念是非常重的。
呂不韋再一次的陷入了沉默。
白起看了呂不韋一眼,笑道:“卻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也罷,或許便是像汝這樣的人,才能夠在咸陽宮正殿之上如魚得水吧?”
白起緩緩的伸出了一根手指,伸手在酒中蘸了一下,然後飛快的在地上寫了一個字,接着端起了酒爵,笑道:“有些事情,吾其實也是剛剛想明白,可嘆吾戎馬一生,戰場之上從未懼怕過任何對手,卻想不通如此簡單的道理。”
“罷,罷罷!”白起長笑一聲,高高將手中的酒爵舉起,突然放聲高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歌詞蒼茫大氣,旋律深沉哀傷,一曲既罷,白起潸然淚下,淚水打溼了灰白的鬍鬚,滴滴落地。
“吾,白起,恨不能逢明君在世時!”
白起一聲狂嘯,仰頭將酒爵之中的毒酒一飲而盡。
……
看着面前已經徹底失去了生命氣息的白起,呂不韋的心中也是充滿了無限的感慨。
想不到這大秦帝國的一代名將,竟然卻是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最終收場。
從今天起,白起的時代終於結束了。
山東六國終於永久的擺脫了這個曾經讓整個東方大地恐懼不已的殺神。
不知爲何,呂不韋看着白起的屍體,心中突然也替白起感覺到了一陣輕鬆。
或許,這也是對這位武安君最好的解脫吧!
呂不韋緩緩的站了起來,準備回去向太子覆命。
就在這個時候,呂不韋的目光正好落在了地上,落在了白起剛剛用手蘸酒在地上寫的那個字上。
雖然酒液已經開始乾涸,但是呂不韋還是能夠十分清楚的辨認出來,那上面寫的應該是一個“趙”字!
趙?
趙!
呂不韋突然身體一震,整個人好像掉進了無邊冰寒地獄之中。
足足過了好一會,一個聲音纔在呂不韋的身邊響起。
“他死了?”
呂不韋的身體一個哆嗦,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剛剛端着毒酒獻上的那個老太監不知何時竟然又出現在了自己的身邊。
呂不韋下意識的瞄了地上一眼,還好,已經幹了……
呂不韋輕輕的舒了一口氣,默默的點頭。
老太監朝着呂不韋露出了一個笑容和幾乎已經掉光的牙齒,道:“武成君,接下來的事情便交給吾等來做吧。”
呂不韋有些麻布的點了點頭。
老太監招呼幾名太監進來,將白起的屍體抗了出去。
呂不韋跟着走出了大殿,一陣寒風迎面吹來,風中的細小雪花拍在呂不韋的臉上,讓他不由自主的精神一震。
幾名太監扛着白起的屍體漸漸的遠去,最終消失在了呂不韋的視線之中。
呂不韋突然笑了起來,轉身走向了另外一邊的正殿。
太子還在等着他回去覆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