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出門,在院中轉悠。那二人一如既往,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張儀走至大門,見到仍然有人把守,乾脆踅回院中,徑去後花園裡,在林蔭道上來回踱步。二人見了,也就遠遠站在能夠看到他的地方。
張儀一邊踱步,一邊將近日來的前後經過細細回想一遍,越想越覺得自己荒唐。最緊要的是對不住荊生。荊生如此仗義,在陘山救出自己不說,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復。這且不說,他已看出,肉鋪裡並不缺少賬房,必是荊生知他囊中窘迫,讓他暫做幾日賬爺,好有藉口資助他些盤費。荊生如此待己,自己卻是逞能,首日就職即去酗酒,又於酒醉之後,生出此等荒唐事來。唉,照理說,這一家也是大戶,香女真也不錯,可——如此強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個過程絲毫不顧當事人的意願,縱使常人也難忍受,何況是他張儀?再說,此等事情若是被人傳揚出去,再爲龐涓所知,還不讓他笑掉大牙?蘇兄、孫兄若是問起,他又如何解釋得清?
張儀越想越是懊悔,長嘆一聲,將頭緩緩靠在一棵樹上。如今人爲刀俎,自己爲魚肉,而這一切又都是自己在醉酒之後“掙”出來的,真叫他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裡。
當然,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關鍵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幹出一番大業,這還未及展翅,卻又被這小女子纏上。若是她一直糾纏不休,此生豈不窩囊?
張儀越想越怕,自忖道:“不!一定要離開此地!”苦思有頃,心底陡然劃過一道靈光,“有了!”
心中有了盤算,張儀神清氣爽,大步流星地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個極是雅緻的院落。僕從見他過來,無不鞠躬叫他“姑爺”,他也笑臉相迎,朝他們或點頭,或拱手,態度大變。
早有婢女告訴香女,香女急迎出來,揖道:“夫君,您回來了?”
張儀朗聲道:“回來了。”
看到張儀與一個時辰前判若兩人,香女一怔,旋即笑道:“夫君方纔提到此處憋悶,奴家正欲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張儀笑道:“這陣兒不憋悶了。”
“哦?”香女又是一怔,“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說此地習俗不可分離,在下就不出去了。請問姑娘——”
不待張儀說完,香女即打斷他的話,斂神說道:“請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張儀急忙改口,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結親了,就該換個稱謂。你說在下該如何稱呼你纔是?”
香女直勾勾地望着他:“應稱娘子!”
“這……”張儀臉上一熱,“這個稱呼還不習慣,在下一時叫不順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你香女吧。”不管香女是否願意,當下接道,“請問香女,會弈棋否?”
香女搖頭,模樣甚是窘迫。
“那……”張儀眼珠兒一轉,“會彈琴否?”
香女又是搖頭,亦愈加尷尬,垂頭喃聲道:“夫君若是喜歡這些,奴家……奴家日後尋人學去。”
張儀朗聲笑道:“學就不必了!琴、棋、詩、畫、蠶、紡、織、繡,皆是中原女子閨中所習,在下以爲你也會的,這才隨便問問。你且說說,你喜歡什麼?”
香女略一遲疑:“劍。”
“哦,”張儀似也來勁了,“愛劍好哇,在下也曾是個劍癡。”
“真的?”香女又驚又喜,急忙跪下,閉眼對天暗禱幾句,轉對張儀,“沒想到夫君也是愛劍之人!”
張儀笑道:“你沒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香女極是歎服,點頭道:“夫君說的是。夫君是神人,這個奴家早就看出來了。”
“哦?”張儀心裡一怔,隨口問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香女撲哧一笑:“奴傢什麼都看出來了。”抽出身上寶劍,遞給張儀,“不說這個,夫君,你說你也會劍,我們這就耍耍。”
張儀心頭咯噔一下,也不好再說什麼,接過劍,掂在手中閃了幾閃,遞還香女:“此爲女子之劍,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又是一笑,示意婢女。婢女跑回房中,取出一劍。香女接過,雙手呈予張儀:“夫君,此柄當是丈夫之劍。”
張儀接過,抽出一看,但見劍氣逼人,伸手一彈,錚然作響,知是劍中絕品,上等吳鉤,脫口讚道:“好一柄吳鉤!”
香女喜道:“夫君果是知劍。幾年前,阿爹花巨資聘請吳地最好的劍師鑄出這對雌雄雙劍,均可削鐵如泥,吹髮立斷,堪比干將、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劍,這柄雄劍,是阿爹特意爲夫君備下的!”
張儀臉上一熱,旋即笑道:“呵呵呵,好劍當有好耍,在下舞給你看!”
張儀紮下架勢,略一運氣,舞出一路他自幼學會的劍法。
香女看有一時,笑道:“夫君,你的這路劍法,是從何處學來的?”
張儀收住劍,望着香女:“怎麼,不好看麼?”
“夫君這劍,好看是好看,卻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來,待在下看看!”
香女將雌劍舞出一路,果是攻勢凌厲,劍氣逼人。
張儀早有疑問,趁勢問道:“此劍舞得極是怪異,敢問是何劍法?”
“家傳劍法,奴家自幼習之。”
“家傳劍法?”張儀問道,“敢問是何劍法?”
“這……”香女遲疑有頃,“夫君實在要問,奴家也只得說明。此劍名喚公孫劍法,招招奪命,尤其適合近戰。”
“公孫劍法?”張儀思忖有頃,搖頭道,“在下未曾聽說。不過,劍爲近戰之器,無論何種套路,只要適合近戰,俱是上等劍術。敢問香女,你這家傳劍術,可否教示在下?”
香女喜道:“這個自然。奴家既爲夫君之人,這路劍法自也屬於夫君!”擺出架勢,“來,夫君,你我可習公孫夫妻劍,一旦練成,雙劍合璧,威力無窮!”
張儀略怔一下,旋即笑道:“好好好,就練此劍吧!”
張儀拿穩劍,擺開架式。香女走前幾步,手把手將他糾正一番,二人就在院中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真還習練起來,從上午一直練到下午。香女教得盡心,張儀練得用心,及至天黑時分,竟能初步領悟公孫劍法精要,舞得也是有模有樣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已畢,熄燈睡去。張儀躺到榻上,換上裡衣,自取一套被褥蓋了。香女愣怔半晌,見張儀如此,欲說什麼,終是嬌羞,也取一套被褥蓋了。
許是習劍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夢鄉。
及至三更,張儀睜開眼睛,細聽香女呼吸均勻,知她睡得正熟。將手碰她,也渾然不覺。張儀竊喜,悄悄起來,翻身下榻,取過深衣穿上,走至門邊。
細聽門外,並無任何聲響。張儀悄悄拔下門閂,稍一用力,門竟開了。張儀大喜,自忖今日這番功夫沒有白費,那位長者必是以爲他已回心轉意,對他不再設防了。
張儀掩上房門,躡手躡腳地走至榻邊,再觀香女,見她仍在熟睡,鼻中發出輕微而又悅耳的小小鼾聲。張儀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別過,轉身再至門邊,打開房門,再從外面將門扣死。
張儀摸出洞房,到外面一看,四周悄無聲息,天上殘月朦朧。張儀隱於暗處,朝光亮處扔了一個石塊,見無任何反應,知是沒有設防,心中大喜,快速摸至他早已看準的一處偏門,拉開門閂,躥出門去。
出門之後,張儀先是一溜小跑,後是撒腿狂奔,不一會兒,就已拐過幾處街道,看看身後,仍無一人追來。
張儀放下心來,隱入暗處,思忖有頃,看準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處,伸手敲門。
張儀連敲數聲,裡面傳出喊聲:“誰呀?”
張儀聽出是男僕的聲音,又敲幾下,壓低聲音:“快開門,是我!”
男僕走過來,打開房門,見是張儀,驚道:“帳——”
不及他喊出來,張儀就已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閃身進來,順手掩上房門,噓道:“別出聲,快,屋裡去!”
二人摸進屋中。男僕欲點油燈,被張儀止住。男僕見他如此這般,只好壓低聲音:“前日不見賬爺回來,小的正自着急,胖夥計跑來說,賬爺擂臺取勝,喜結姻親,已被公孫氏招爲姑爺了。小的聽聞此信,當真爲賬爺高興,不想賬爺半夜三更——”
張儀陡然想起香女傳他的公孫劍法,擺手止住他:“莫說這個了,賬爺問你,公孫氏是何人?”
男僕怔道:“賬爺已是他家姑爺,如何連這個也不知道?”
張儀沉聲責道:“若是知道,賬爺問你何用?”
男僕忙道:“小的知錯。回稟賬爺,公孫氏是鉅商大賈,宛、葉諸地無人不知。”
“曉得了。”張儀點下頭,順口又問,“荊掌櫃在嗎?”
“小的不知。聽人說,掌櫃這幾日出遠門了。”
“這……”張儀怔道,“這可如何是好?”
“賬爺,您有何事,儘可吩咐小的。”
“好吧,”張儀也是急了,“賬爺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辦法?”
男僕笑道:“賬爺貴爲公孫家姑爺,想去何處,何人敢阻?”
張儀眼珠兒一轉:“實話告訴你吧,賬爺在公孫家闖下大禍,姑爺此番是做不成了。賬爺此來,是想逃出一條命去,本想求荊掌櫃幫忙,不想他——”長嘆一聲,“唉,不想他竟出遠門了,這可如何是好?”
男僕斂神沉思有頃,擡頭說道:“賬爺放心,掌櫃有恩於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賬爺,賬爺有難,小的縱使粉身碎骨,也與賬爺同當!”
張儀極是感動,拱手道:“在下先謝過了!”
“賬爺要謝,就謝掌櫃吧!”男僕二話不說,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賬爺穿上這個,扮作車伕,晨起時,小的用掌櫃的馬車送你出城。守門軍卒若是盤查,小的就說去接掌櫃,那些軍卒大多識得掌櫃的軺車,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張儀當下收拾行李,脫下身上衣服,將男僕拿出的車伕服飾換上,又將自己原來的衣服塞進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時,天已大亮,遂與男僕驅車徑至城門。守城的查過,揮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張儀拿出包裹,換過自己的服飾,朝男僕揖道:“在下謝你了。”
男僕依舊說道:“賬爺要謝,就謝掌櫃吧!”
“你說的是!”張儀連連點頭,“待荊掌櫃回來,煩請代謝一聲,就說魏人張儀記住他的恩情,來日加倍奉還!”
“小人一定捎到。”男僕稍作遲疑,問道,“敢問賬爺,要是掌櫃回來,問起賬爺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訴掌櫃,就說賬爺此去越地了。”
“越地?”男僕驚道,“越地遠在數千裡之外,賬爺僅憑兩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張儀長嘆一聲,“能有什麼辦法呢?在下既已淪落至此,走到何時,就算何時了。”
“賬爺,”男僕垂頭又想一陣,決然說道,“這樣吧,掌櫃這輛車子,你自拿去,待掌櫃回來,小的將此事稟報予他。小的眼力雖笨,卻也看得出來,掌櫃對賬爺甚是看重,知道車子是賬爺借去,想必不會生氣。”
張儀連連搖頭:“這事如何能成?”
男僕勸道:“賬爺不必在意。小的跟隨掌櫃多年,知他不重金錢,唯重情義。看賬爺這樣,必不會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發達,賬爺若是仍能記起今日車馬之贈,不忘掌櫃就是。”
“也罷,”張儀點頭道,“此車可算在下暫時借用,掌櫃之情,他日必報!”
男僕又從袋裡摸出幾十塊銅幣:“小的貧寒,沒有錢財,這點布幣是小的口中省下來的,賬爺若不嫌棄,也請帶上,權作途中飯資。”
張儀接過銅幣,握住男僕之手,用力一捏,讚道:“真是義僕!好,這些銅幣,在下收了!”
男僕朝張儀揖道:“賬爺,時辰不早了,趁天氣晴好,趕路要緊!”
張儀朝男僕回揖一禮,跳上車子,揚鞭而去。
張儀快馬加鞭,急馳半日,於午時左右趕至舞陽。
舞陽已被魏軍奪佔,爲防楚人,魏兵關閉四門,盤查極嚴。張儀聽聞此事,繞過城門,正東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驅馳二十餘里,張儀感到肚中飢餓,再看那馬,也似疲累。他放慢車速,兩眼瞄向路邊,走不多時,望見前面有一客棧。張儀大喜,催馬過去。聞得車馬聲響,早有小廝迎出,接過馬繮,將車趕入後院馬廄。
張儀大步跨入店內,打眼一看,店中並無他人,只有一位頭戴氈帽的白衣後生席坐幾前,顯然也是食客。
張儀餓極了,尋個席位坐下,衝櫃檯邊的小二朗聲叫道:“小二,來客人嘍!”
小二瞧他一眼,動也未動。
張儀一則擺脫了危機,二則又有飯吃,心情正好,不以爲意地又衝小二大聲叫道:“小二,聽好了,來四碟小菜,一罈老酒——”話剛出口,似又想起什麼,急急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會惹出何事!”
此言一出,前面幾前的白衣後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張儀聽見,朝對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夥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種氣,你就過來,在下與你一人一罈,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後生原本側身坐着,聽完此話,乾脆斜給他一個背脊。恰在此時,一陣微風吹過,張儀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數下,自語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緣何也有那種香味?”摳摳鼻子,“嗯,想是這鼻子受驚了!”
那後生聽得真切,撲哧又是一笑。
張儀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過來,在下與你嘮嘮!”
白衣後生依舊絲紋未動,也不睬他。張儀被晾在這兒,正欲發話,小二從裡面出來,端着滿滿一托盤菜餚,一碟又一碟地擺在後生几案上,轉身離去。
張儀肚中正飢,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見小二復提一罈老酒,再次走到後生跟前,將罈子放下,擺好兩隻酒爵,撕開壇口封條,斟滿酒,返身復站於櫃檯邊上。
又候一時,張儀見小二依舊不動,真正急了,大聲叫道:“小二,快上菜來!”
小二依舊站在那兒,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沒有聽見。
張儀急了,震幾大叫:“小二,聾了嗎?快上菜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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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依舊沒有反應。
張儀正自震怒,白衣後生將頭上帽子朝下拉了一拉,端起酒爵,輕聲說道:“這位仁兄,還是省點力氣吧,小二是聾子,聽不到。”
張儀急道:“那……掌櫃呢?”
“掌櫃出去了。”
小二是個聾子,掌櫃又不在店中,看這樣子,自己的菜餚一時半晌難以做出。欲待離去,一路上不知何處纔有客棧,加之肚中實在飢餓難耐。
張儀正自無奈,那後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請你小酌一爵如何?”
張儀瞧瞧後生几案上的滿桌菜餚和老酒,眼珠兒一轉,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點下這麼多菜,想也吃不完。這樣吧,這案酒菜,錢由我出,算是我請你的!”
張儀這樣說着,心裡有了底氣,起身徑走過來,在後生對面大大咧咧地並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滿的酒爵:“來來來,小兄弟,在下請你了!”
那後生亦端起酒爵,擡起頭來,望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請!”
張儀舉起的酒爵剎那間懸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結一般,因爲坐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竟是女扮男裝的香女!
好半天,張儀終於結巴出來:“是……是你!”
香女火一樣的目光直盯着他,小嘴一噘,改用女聲道:“就憑你身上那幾塊銅幣,”撲哧一笑,將酒爵緩緩舉至脣邊,“還是奴家請你吧。夫君,幹!”
張儀哪裡幹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的一聲掉落於地。
香女從地上揀起酒爵,倒酒衝了衝,再次斟滿,雙手遞予張儀:“夫君,來,奴家敬你。”
張儀總算緩過神來,盯住她問道:“你……你怎麼到這兒的?”
香女笑道:“阿爹說過,按照楚地習慣,大婚之時,夫妻在三日之內,須臾不可分離。夫君與奴家大婚未過三日,夫君遠行,奴家焉敢不從?”
張儀驚道:“這麼說來,你……你一直跟在身後?”
香女搖頭道:“不是身後,是身前!”
“身前?”張儀更是詫異,“這……這怎麼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與夫君有須臾分離,至於身後身前,夫君何必較真?”
“唉,”張儀長嘆一聲,舉起酒爵,“說的也是。來來來,在下服了。幹!”
二人喝過幾爵,匆匆填飽肚子,香女招手,早有僕從套上一輛駟馬大車候於店外。二人跳上車去,御手也不問話,催馬揚鞭,疾馳而去。
走有一程,馬車拐向南去,及至天晚,馳入一片山地,但見道路崎嶇,峰迴路轉,只無一處人煙。
張儀眼望車窗外面,越看越是驚異,擡頭問道:“香女,你……這是去哪兒?”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張儀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處嗎?”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說確切一點,夫君欲去琅琊,是嗎?”
張儀大驚:“你怎麼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還知道夫君欲見越王,幹一番人生大業!”
張儀沉思有頃,緩緩問道:“是在下酒後所言嗎?”
香女搖搖頭,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爲何而喜,爲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卻又妄加猜測。”
張儀一怔,擡頭望着香女,實是惶惑,一字一頓:“香女,在下問你,你究竟是何人,從實說來?”
香女撲哧一笑,歪頭望着張儀,反問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說奴家能是何人?”
張儀張口結舌,正自無奈,馬車已轉入一條空谷,一陣疾馳之後,來到一處山寨。早有人打開寨門,馬車直馳而入,在一處龐大的院門前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車子,望着驚疑不定的張儀:“夫君,天色已晚,請於此處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遲。”
張儀四處一望,怔道:“此是何處?”
“夫君下來就知道了。”
張儀跳下車子,舉目四顧,在昏暗的天光映襯下,隱約看到院門的匾額上寫着“嵖岈山吳王寨”幾字,正自思忖,香女過來,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請!”
張儀別無選擇,只好跟香女走進院門。連過幾道門坎,二人步入一進院子,但見裡面燈火輝煌,院中豎槍般站着二十幾個漢子。
張儀不無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廳,一進廳門,不禁目瞪口呆,因爲坐在幾前主位的不是別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見阿爹!”
長者點點頭,和藹地望着張儀。
香女扯他一把,張儀回過神來,兩手一拱,揖道:“晚生見過老丈!”
長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賢婿請坐!”
張儀拱手謝過,走至一邊客位,席地坐下。香女緊跟過去,跪坐他旁邊。
長者望一眼張儀:“聽說賢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於老朽?”
張儀看看長者,再看一眼香女,心中忖道,眼下看來,若是不說實話,斷難脫身。再說,此老既以女兒嫁我,必也無心加害於我。
這樣想定,張儀拱手揖道:“晚生姓張名儀,魏國人氏,師從雲夢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遊說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樁大業!”
長者呵呵笑道:“小女眼光不錯,賢婿果然胸懷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請教賢婿。”
“老丈請講,晚生知無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聞。賢婿既爲鬼谷先生高徒,自當輔佐天下英主,爲何卻要明珠投暗,遠去蠻夷之邦,遊說一個不識時務的越王呢?”
張儀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長者揮手,除香女之外,衆皆退出。
長者望向張儀,緩緩說道:“這兒沒有外人,賢婿只管講來。”
張儀陡然想到方纔看到的吳王寨幾字,忖知長者必與吳國有關,而吳早已滅國,想必不會對他有所阻礙,決定托出實情,拱手道:“晚生以爲,未來天下,或歸於楚,或歸於秦,必成一統。儀雖不才,有志輔助楚王成此帝業。就楚國眼下而言,心腹之患,當是越人。越人自吞吳之後,盤踞東部沿海,漸成勢力。越人以大山、沼澤爲屏障,以大海爲背依,神出鬼沒,屢屢侵擾楚地,防不勝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後方不穩。後方不穩,北圖中原之心必懈,大業難成。儀去越地,實欲誘虎出山,一舉除之!”
聽聞此言,長者兩眼放光,但又迅速閉上,兩手因過分激動而微微顫抖。香女也是激動萬分,摸過張儀之手,用力捏住。許是香女用力過大,疼得張儀差一點叫出聲來。香女覺出,心疼不已,忙又輕輕搓揉。
張儀無法擺脫,正自窘迫,長者已經鎮定下來,朝他微微點頭,含笑說道:“賢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實際,確爲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問求教賢婿。”
“老丈請講。”
“此行既爲誘虎出山,賢婿可知此虎?”
“這……”張儀一時語塞,竟是怔了。
長者又道:“賢婿此去,當是與虎謀皮。既要與虎謀,賢婿自要知曉此虎,知它來自何處,長於何方,年齡幾何,是胖是瘦,是剛是柔,齒有幾顆,齒長几許,爪有幾多,爪長几許,威於何處,弱於何方——”頓住話頭,目視張儀。
張儀大吃一驚,因長者所言,竟與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術暗合。近幾日來,他的精力大多耗在招親一事上,如何謀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盤算。見長者目光仍在緊緊盯他,張儀似有所動,揖道:“聽老丈言語,想必知曉此虎了!”
“是的,”長者點頭,“老朽與此虎的確有些瓜葛,觀他多時了。賢婿此去謀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張儀連連拱手,“晚生煩請老丈指點!”
張儀的興致完全被長者調動起來,正欲傾身以聽,長者卻扭頭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賢婿昨夜沒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馬勞頓,想必累了,早點歇息吧!”言訖,緩緩起身,走向內室。
張儀一怔,只好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看到長者退出,外面立即有人進來,侍候張儀、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張儀一則太累,二則有太多的謎團待解,再無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與香女進房歇了。
張儀走至榻前,看到錦緞下面,香女玉體橫陳,滿屋生香,心中大動,踟躕有頃,仍舊抱過一牀緞被,將枕頭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