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無疆的劍廳位於琅琊臺最東側,極其隱秘。
張儀與無疆隨司劍吏七彎八拐,走下數十級臺階,方纔來到一處石巷。張儀一看,是一個死巷,並無門戶。正自驚異,司劍吏轉動一隻樞紐,一聲悶響過後,現出一扇石門,門後是一走廊。張儀幾人又走一程,司劍吏再次按動樞紐,面前再現一個石門。
無疆指着石門,抱拳道:“劍廳到了,張子請!”
張儀走進石門,看到一個巨大的廳堂。廳堂三丈見方,全部由巨石構造,靠東側是兩層窗子,各高半尺、寬三尺,全部由精銅構成,既可透光,又可觀海,縱使孩子也爬不進來。
廳堂四周的石壁上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寶劍。司劍吏引領無疆、張儀觀看一週,向張儀逐個介紹寶劍的名稱和來歷。
轉有一圈,無疆長嘆一聲:“不瞞張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劍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來,皆是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劍,寡人獨得其四,也算有所寬慰!”
“乖乖,”張儀心中一驚,忖道,“天下十大名劍,此人獨佔其四,當真了得!”面上卻作漫不經心狀,微微一笑,淡淡問道:“敢問大王都是何劍?”
無疆應道:“純鈞張子已見過了,另外三劍,是干將、莫邪和泰阿。”
張儀心中又是一驚,口中卻是撲哧一笑:“中原盛傳三劍失傳,不想卻在大王這裡!”
聽張儀說出此言,無疆甚是自豪:“不瞞張子,干將、莫邪爲先祖所傳,泰阿卻是寡人歷時三載,親自訪得!”
“哦!”張儀掃視劍廳一圈,怔道,“好像它們不在此廳。”
“張子所言甚是。”無疆點頭,“四劍之中,寡人只將先王佩劍帶在身邊,以此勵志,另外三劍,皆藏於會稽山深處,秘不示人。不瞞張子,縱使倫愛卿、賁愛卿,也不知此事。今見張子是絕世高手,寡人這才言及它們!”
張儀揖道:“謝大王厚愛!”
無疆還禮道:“寡人聊備薄酒,欲與張子同席歡飲,還望張子賞光。”
“能與大王共席而飲,張儀不勝榮幸。”
二人走出劍廳,來到膳廳,早有僕從擺滿一席,皆是越地珍饈,海中奇鮮。無疆與張儀並肩而坐,斟滿一爵,端起來道:“寡人敬張子一爵。”
“謝大王隆恩!”張儀接過,端起一爵遞給無疆,“張儀亦敬大王一爵!”
二人舉爵,相視一笑,各自飲下。
無疆又斟一爵,雙手呈給張儀:“請張子再飲一爵。”
張儀沉思有頃,一飲而下,放下酒爵,望向無疆。
無疆笑道:“張子果是痛快!好,寡人亦飲一爵,聊陪張子!”
無疆自斟一爵,飲下,將空爵擺在張儀的空爵旁邊,再次斟滿,二人對飲。飲畢,無疆放下酒爵,拱手揖道:“張子,無疆一向爽直,不喜繞彎。今已酒過三爵,無疆有一不當之求,還望張子成全!”
聽到無疆不說寡人,改口無疆,張儀已知端底,抱拳揖道:“成全不敢,張儀謹聽大王吩咐!”
“聽聞張子言及軒轅、湛瀘二劍,無疆心甚慕之。軒轅劍當是令師鬼谷先生的鎮宅之物,無疆不敢妄念。無疆願以干將、莫邪、泰阿三劍,換取湛瀘一劍!”言訖,無疆轉坐爲跪,連拜三拜,“無疆懇請張子言於令師,轉達無疆求劍癡情!”
張儀一怔,亦跪下對拜三拜:“這這這……大王真是一代劍癡啊!”
無疆起身:“愛劍而已!張子請坐!”
二人重新落座,又飲幾爵,無疆眼巴巴地望着張儀:“無疆所求,還望張子轉達!”
張儀搖頭。
“張子,”無疆眼珠兒一轉,“你可轉呈鬼谷先生,就說無疆額外奉送劍廳裡所藏的所有寶劍!”
張儀再次搖頭。
無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對張儀又是三拜:“無疆豁出去了,先王這把純鈞,也送予他,可否?”
張儀長嘆一聲,再次轉坐爲跪,對拜幾拜,又一次搖頭。
無疆臉上掛不住了,眉頭擰起,聲音冷顫:“請問張子,你家先生要什麼才肯交換?”
“大王有所不知,”張儀望着無疆,依舊平心靜氣,“莫說是大王所藏之劍,縱使大王將天下寶劍全部拿來,只怕也難換來湛瀘。”
無疆大驚:“這——”
張儀微微一笑:“大王莫驚,且聽張儀一言。”
無疆急道:“張子請講!”
張儀略頓一頓,沉聲問道:“大王欲得湛瀘,可知湛瀘?”
無疆一怔,搖頭:“請張子教我!”
“欲知湛瀘,須通劍道。大王如此愛劍,劍術了得,敢問大王可知劍道?”
“劍道?”無疆又是一怔,“請張子教我!”
“天有天道,劍有劍道。天下之劍,何止千萬?就劍道而論,卻是隻有三劍。”
無疆大驚:“張子是說,天下只有三劍?”
“是的!”張儀心沉氣定,“第一劍名叫聖劍,第二劍名叫賢劍,第三劍,名叫俗劍!”
無疆大惑不解:“何爲聖劍?”
張儀以手指天:“聖劍就是天下第一劍,又名天劍,也稱天道之劍,以道爲背,以德爲鋒,以陰陽爲氣,以五行爲柄,上可斷天光,下可絕地維。此劍爲軒轅帝得之,人稱軒轅劍,傳至堯、舜、禹,歷時三帝,不翼而逝。”
無疆沉思有頃,若有所悟,微微點頭道:“嗯,無疆明白了。請問張子,何爲賢劍?”
張儀以手指地:“賢劍就是天下第二劍,又叫地劍,也叫天子之劍,以萬民爲背,以賢臣爲鋒,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此劍爲周武王得之,世稱湛瀘劍,傳遞十二世,至幽王時不翼而飛。”
無疆恍然大悟,急急說道:“無疆明白了!張子是說,軒轅、湛瀘均是無形之劍。有形之劍,皆是俗劍。”
“大王聖明!”張儀拱手賀道,“俗劍又叫人劍,以精鋼爲鋒,以合金爲背,以冷森爲氣,上可斬頭顱,下可剁雙足,中可破腑臟。”
無疆連連點頭:“是是是,張子所言極是。”
張儀接道:“天道有常,劍道亦然。自三代以來,聖劍失,方出賢劍。賢劍失,方出俗劍。聖劍唯有道者得之,賢劍唯有德者得之,至於俗劍,凡有力者,皆可得。”
無疆不無歎服,拱手道:“聽張子之言,無疆茅塞頓開。無疆所藏,皆是俗劍。若要得到湛瀘,無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張儀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張儀也就不虛此行了。”
聽聞此言,無疆雄心勃起,將張儀拉起,不無感慨:“不瞞張子,威服天下,正是無疆所欲!張子想必也看到了,無疆徵調舟、陸三軍二十一萬,本爲稱霸中原。今日看來,此志小了,無疆當效法武王,掌握湛瀘,一統天下!”
“好!”張儀拱手道,“大王欲得湛瀘,張儀願效微勞!”
無疆揖道:“有張子在側,無疆大業可成矣!”
“說起此事,”張儀轉入正題,“張儀敢問大王,大軍結集於此,可爲征伐齊地?”
“正是!”無疆不無自豪,“無疆欲分舟、陸兩路伐齊,張子意下如何?”
張儀沉思良久,重重搖頭:“避虛而擊實,捨本而求末,張儀竊以爲不可。”
“哦?”無疆驚道,“張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張儀目視無疆,振振有辭,“大王必以三路攻齊,一路佯攻長城,一路繞至長城背後,截斷田忌退路,更有舟師由海路避實搗虛,直入臨淄。草民臆猜,敢問大王是否?”
無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纔回過神來,抱拳問道:“如此絕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儀這裡,天下沒有絕密。”
無疆歎服:“是是是,無疆忘了,張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稱。”張儀應道,“儀竊以爲,大王之策,不足以破齊。”
“請張子詳解。”
“大王請看,”張儀挪動盤碟,隨手擺出形勢圖,“此爲長城,易守難攻,齊人更有強弓火弩守候。此爲魯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插入,但據儀所知,齊人早有防備,齊公已經密晤魯公,兩國合力,在此佈下巨形口袋,專候大王兵馬。至於大王舟師,齊人早在沿海各地佈下警戒,尤其是臨淄一線,更是森嚴壁壘。舟師擅水戰,不習陸戰,齊人不下水,只在陸上等候,大王水師之優勢即告不存。”
張儀的分析入情入理,無疆聽得毛骨悚然,半晌講不出話。
“這且不說,”張儀不依不饒,繼續陳辭,“大王伐齊,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無疆急問。
“大王伐齊,出師無名,而齊人保家衛國,是爲義戰,此其一也;齊地富饒,兵精糧足,又在家門口作戰,後顧無憂,而大王粟米卻要不遠千里以舟船運送,更有楚人在後,時刻擔心其乘虛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鄉而來,習水戰,不習陸戰,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戰力自失,此其三也。”
無疆長吸一氣,良久無語。
“大王,”張儀接道,“有此三弊,儀是以認爲,大王伐齊爲不智之舉。”
“唉,”無疆長嘆一聲,“是倫奇誤我!以張子之見,無疆該當如何?”
“欲得湛瀘,大王可掉頭伐楚。”
無疆眼睛大睜:“伐楚?”
“是的!”張儀加強語氣,“楚地廣袤,楚民衆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萬,大王揮手之間,即可徵調大軍百萬。大王若以百萬雄師北伐中原,中原還不望風披靡?”
“這……”無疆不無憂慮,“張子所言雖有道理,但楚地廣袤,楚民衆多,無疆伐楚,實無勝算吶!”
張儀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懼楚呢?”
無疆多少有些尷尬:“不是懼他,是事發陡然,無疆愚鈍,一時未想明白,還望張子指點。”
“在儀看來,”張儀笑道,“不是越人懼楚,而是楚懼越人。”
“哦?”無疆大是驚異,“此話何解?”
“大王記得吳王闔閭嗎?闔閭僅以吳國之力,數萬之衆,一舉擊敗楚國數十萬大軍,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吳軍如此了得,卻爲越人所破,越人豈不勝過吳人?大王今有吳越之衆,更有雄師二十一萬,遠非昔日闔閭所比,楚人何能不懼?”
經張儀這麼一比較,無疆不得不服,點頭道:“嗯,張子所言,句句真實。請問張子,如果伐楚,無疆可有幾成勝算?”
“不是幾成,而是完勝!”
“完勝?”無疆似是不信,目視張儀,“請張子詳解!”
“大王請聽!”張儀雙眉飛揚,“兩國相爭,得天時、地利、人和者勝。楚有景、昭、屈、鬥、黃、項等八大世族,長期內爭,如一盤散沙。反觀越人,萬衆一心,衆志成城,如一隻拳頭。以拳頭對散沙,大王首奪人和。楚地多水鄉,越人習水戰。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難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難守。兩相比照,大王次佔地利。時下楚國重兵盡在西北,東北與中原對壘,楚軍精銳正與魏、宋死戰。據儀所知,魏將龐涓已奪陘山十數城池,斬首楚將景合以下將士六萬,逼攻項城;昭陽已從宋國撤軍,與魏短兵相接;依昭陽之才,遠非龐涓對手。若是不出張儀所料,此戰昭陽必敗。楚、魏交兵,昭陽兵敗,楚國元氣必喪,大王可得天時。大王盡佔天時、地利、人和,卻渾然不覺,仍在此處避虛搗實,坐失良機,張儀竊爲大王惜之!”
無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張子之言如雷貫耳,寡人再無疑慮,改道伐楚!”轉對廳外,“來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國師、賁將軍、阮將軍、呂大夫即刻上殿議事!”
“臣領旨!”